# 序幕 图源:草木皆眠 录入:no2body 云层遮住月亮,黑暗笼罩了四周。 冷风时而徐徐吹来,浏海随之缓缓飘动。 在以金属丝制成的灯具中,燃烧动物油脂的火焰不安地晃动著。 这里冷得锥心刺骨。 每当载满货物的马车向前行进,就会传来踏入冰面的声音。 没有人开口说话,一行人只是默默地前进。 货物旁的微弱灯光晃动著,映出马匹的粗大颈部,以及拉著其缰绳行走的马夫后脑勺。 一行人宛如由死人所组成的队伍般,沉默地迈步前进──到处都有这样的乡野轶闻。 不同于轶闻的是,一行人当中唯有一人伫立不动。 或许是为了赶马,也可能是为了斥骂马夫,那人手上没有提著油灯,而是拿著拐杖。 只有那人停下脚步,看向此处。 如死人般面无表情的队伍之中,唯有这个停下脚步的人露出惊讶表情。 「晚安。」 或许是空气太冰冷的缘故,这简短的一句话显得特别响亮。 这时如果蹲下,抓起一把脚边的砂石,就会知道那砂石冷如碎冰。 在黑暗、冬季寒气与沉默之中,双方不知道对峙了多久。 对方是就算遇到意料外的状况,也能够表现得泰然自若的老练商人。 即便如此,似乎还是花了点时间,才总算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骑快马来的?」虽然对方这么问,但其实内心早已否定了这样的可能性。 当然了,没有一个商人会露出自己的所有本领,所以没必要回答对方的问题。 所以,来者在黑暗之中摇了摇头。 寒风吹起。 黑暗之中,马车队伍彷佛走向断头台似的,静静穿过高挂在城墙入口处的火炬下方。 照理说,这时候应该善用自己的优势才对。 然而,事实没有戏里来得精彩。在紧要关头体力用尽、无法好好应对的状况并不少见。 因为事实上并没有使用魔法,而是历经奔波才来到了这里。 「我们先到温暖的旅馆,再好好聊一聊,如何?」 来者代替疲累得说不出话来的同伴们这么说。 「伊弗小姐。」 对方是老练的商人。对于符合现实状况的提议,当然给了相应的答案。 # 第一幕 「啧……嗯……」 她抿著嘴不停咀嚼,很快地将食物咽下,接著再度张嘴。 这时只要用汤匙舀起粥送过去,大张的嘴巴便会立刻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牙痒,她不时会咬住汤匙。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只刚长牙的小狗一样。 像只小狗的她,在吃完两木碗放入大量面包屑、口感扎实的粥后,似乎总算是满足了。她用舌头把沾在嘴边的粥舔乾净后,叹了口气。床上摆了两颗塞满羊毛的高级枕头,而她躺在枕头上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像正在疗养身体的公主。 不过很遗憾地,她的体格太单薄,没有公主的贵气。 身为一个有幸拥抱过她的人,罗伦斯的感想是:她虽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弱不禁风,但不可否认地,至少不是很有肉的类型。 不对──罗伦斯觉得她今天之所以显得特别瘦弱,一定是头发难得翘起来的缘故。 还有,因为她脸肿肿的,所以表情看起来极度不开心,令人害怕。 这位体格单薄的公主名为赫萝。 当然了,赫萝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就算有那种可能,也会是女王。 而且是住在白雪皑皑的北方森林女王。 赫萝头上长著威武尖起的狼耳朵,腰部长著威风凛凛的尾巴。 她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妙龄少女,但真实模样是一匹能够一口吞下壮汉的巨狼。赫萝自称为贤狼,是一只寄宿在麦子里、掌控其丰收,而且活了好几百年的狼。 然而,就算她的身世气派得足以与历代诸侯并驾齐驱,只要看到现在的赫萝,也能够明白那些祈祷麦子丰收的村民们为何不想再继续仰赖她。 看见赫萝顶著一头乱翘的头发,让人喂她吃饭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威严或权威可言呢。 若是把赫萝这样的丑态说成她对罗伦斯的信任,或许还满动听的。 但罗伦斯觉得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而已。 说起来,这是罗伦斯第二次殷勤地喂赫萝吃饭,但却没听她向自己说过一次「谢谢」。 赫萝这次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吃完饭便立刻大声打嗝,然后不停微微动著耳朵。赫萝的视线看向远方,想必是在回想些什么吧。 隔没多久,她皱起眉头,露出一脸的不悦。 「贤狼竟然会肌肉酸痛?说了谁会相信啊?」 罗伦斯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这么说。这时,赫萝从远方拉回视线说: 「汝不是比较喜欢咱这样柔弱的、呃……」 说到一半,赫萝试图做出微微倾头的动作,但未能如愿。 昨天,赫萝载著罗伦斯与流浪学生──少年寇尔,在荒野上奔跑了大半天。 或许是能够在阳光底下尽情奔跑,让赫萝开心过了头,当抵达旅馆时,她已经累得连阶梯都爬不上去。尽管如此疲累,直到入睡前,赫萝还是两眼炯炯有神,显得特别兴奋的样子。 在那段路程中,赫萝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反而是只需要紧紧贴在赫萝背上的罗伦斯两人,因为跑得实在太久,险些就要举手投降了。 即便如此,赫萝仍然一副不够尽兴的模样。那模样与其说像是深谋远虑、冷静勇猛的森林之狼,还不如说像是被野放的家犬。罗伦斯抱著讽刺的心态夸奖赫萝脚程快、体力又好,没想到赫萝居然露出不曾表现过的得意表情,骄傲地挺起胸膛。 由一根根宛若银丝的气派毛皮裹住身躯的巨狼,抬头挺胸地坐在地上。那模样确实如同狼神般威风凛凛。 不过,带著讽刺的意味夸奖她,却得到赫萝喜孜孜地挺起胸膛的反应,这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数百年来,赫萝以麦子丰收之神的身分一直受到村民祭祀。对赫萝而言,能这样像孩子般直接表达情感,一定让她开心得不得了。罗伦斯善意地如此解读。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会忘了赫萝是贤狼的事实。 当然了,一路旅行下来,罗伦斯十分清楚赫萝会露出这副德性,纯粹是她本来的个性使然。 所以罗伦斯大方地、尽情地夸奖了她。 如果再多夸奖一些,赫萝那兴奋地不停甩动的尾巴恐怕会断掉。 因为有过这样的互动,所以今天早上,当他看见赫萝那凄惨得无法再看第二眼的面容时,罗伦斯清楚听见自己脸上慢慢失去血色的声音。他当真以为赫萝得了什么重病。 当罗伦斯得知赫萝纯粹是肌肉酸痛时,在安心之余也差点忍不住大骂她一番。 只是,赫萝手不能抬、颈不能转、腰痛得站不起身子的症状,倒是与病人没什么两样。 唯一与病人不同的是,赫萝的食欲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好。 「说来你载著两个人跑了那么久,难怪会肌肉酸痛了。」 「咱确实得意忘形地跑过了头。」 赫萝现在只有耳朵和尾巴能够正常动作。 不过,她虽然看似痛苦不堪,却没有露出后悔的模样。 虽然赫萝很中意自己现在的少女模样,但对她而言,想必还是比较习惯原本的狼模样吧。 这令罗伦斯想起在旅途中,赫萝的心情有时会变得特别差,或许不能以狼姿自由行动而不满,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吶……」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赫萝开了口,然后轻轻打了个呵欠继续说: 「身体痛得起不了床,这实在太难看了。如果起不了床的换成坐在咱背上的汝,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就算身体动弹不得,嘴巴还是动得很灵活。 虽然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但因为姿势显得不自然,所以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要是寇尔也在场,罗伦斯或许会有些慌张,但幸好寇尔外出了。 「如果你是个深思熟虑、拥有先见之明的人,只要把一切交给你就能绝对安心,我当然会什么也不想地乖乖让你载。可是,你应该没忘记昨晚发生的事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难得没有出声反驳。 非但没有反驳,还一脸懊恼地咬著嘴唇,别开了脸。 她似乎知道自己昨晚确实表现得失态。 「真是的,明明只是让你载,我却不得不好好抓住你的缰绳。你之前到底说了谁是谁的驾驭者啊?」 这是个让赫萝反省的好机会。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趁胜追击。 昨天在赫萝的疾驰之下,罗伦斯等人在离开南下罗姆河的船只后,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抵达港口城镇凯尔贝。要是搭船南下,一般要花上两天的时间。 这速度之惊人,就算是沿路不停换再快的快马赶路,也无法望其项背。 罗伦斯等人这么急著赶到凯尔贝,当然有其目的。 那是为了追查某个传言──他们在南下罗姆河的途中,得知在一个名为乐耶夫的地区,有一枚狼骨受到各深山村落祭拜的传说。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罗伦斯等人认为狼骨八成属于赫萝的同类,也猜测到教会势力为了炫耀其权威,以冒渎狼骨为目的在追查狼骨的可能性。 赫萝当然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可能当作没听过这样的传言。 只是,依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别扭的个性,不可能只为了这种理由就放弃原本的计画,改而南下追查传言;而且两人也没有坦率到愿意明确说出真正的理由。以罗伦斯来说,他就拿出「为了以笑脸结束两人之旅」作为藉口;而如果问赫萝,她肯定也会用其他的藉口搪塞过去。 后来,收集到有关狼骨传说的情报后,罗伦斯等人发现在追查狼骨的,似乎是以罗姆河流域的教会势力为首的相关人士。 这时,他们想到伊弗想必对于罗姆河流域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为了向伊弗打听消息,罗伦斯等人来到了港口城镇凯尔贝。 伊弗原本贵为贵族,但在家道中落后变成了商人,甚至还在雷诺斯与教会联手从事非法交易。拥有这般背景的她,一定有相当广大的情报网。而且罗伦斯也考虑到,伊弗在雷诺斯发生的皮草事件中,为了比周遭的人更抢先一步出口皮草,不惜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妨碍其他人。只要拿出这件事情威胁她,肯定能够套出各种讯息。 为了达成计画,罗伦斯等人离开拉古萨掌舵的船只,坐到赫萝的背上,出发追赶伊弗。 不过,计画还是出现了误差。罗伦斯等人沿著罗姆河南下好一段路后,追上一艘船只,但船上不见伊弗的踪影。 船上只看得见罗伦斯等人在雷诺斯投宿的旅馆主人──阿洛德的身影。虽然因此得知这艘船与伊弗有关,但更教人纳闷的是,船上甚至不见堆积如山的大量皮草。 伊弗打算载著皮草前往凯尔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么一来,她很可能在途中改以陆路运送皮草。虽然原本为了快速运送货物而利用船只,但倘若距离不远,改用其他交通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伊弗若很幸运地──或是有计画地调度到马匹,那么她中途改走陆路也算是合情合理。 或者说,从利害关系来看,伊弗如果当真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阻止后来的船只前进,那么继续以船只运送皮草南下罗姆河的人,当然会被当成嫌疑犯。要是继续以船只拚命地运送皮草,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是犯人一样,所以中途改以陆路运送,是有效摆脱嫌疑的方法。 罗伦斯这么猜测,并判断伊弗早已利用马匹运送货物前往凯尔贝。虽然赫萝坚持只要严刑拷打阿洛德,问出伊弗去向就好,但罗伦斯说服了她,继续朝罗姆河下游前进。 然后在傍晚听说赫萝看见远方有商队时,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正确。 那条商队正是伊弗率领的马车队伍。 罗伦斯等人绕过商队,先行来到位于罗姆河终点的港口城镇凯尔贝,等待伊弗等人抵达。 伊弗当时的表情,就像看见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时而撩起浏海的冷风彷佛从冰洞吹来似的。在这阵寒风中,罗伦斯等人与伊弗一同进入凯尔贝。接著在稍作协议后,三人决定在伊弗介绍的旅馆投宿。 会与伊弗重逢可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罗伦斯等人也处于优势,无奈罗伦斯却必须夹杂著叹息,与伊弗讨论协议内容。 从狼模样变回少女模样后,赫萝的两眼显得更加炯炯有神,明明累得连说话都有困难,却显得特别兴奋。 罗伦斯也不是没推演过状况,赫萝与在雷诺斯有过争执的伊弗进到同一间房间,事态会演变成如何,他心里大致也有个底。 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演变成险些扭打成一团的火爆场面。 「还不是因为汝的态度太温和,咱才会那个样子。难道汝忘了脸上的伤是谁留下的吗?」 赫萝强调著自己的正当性。 「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以批评对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是一种正确的行为吧?」 「唔……」 赫萝说不出话来,用力压低了下巴。 她知道是自己不对。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不肯直率地道歉。不过,罗伦斯也不是不知道她不肯道歉的原因。 「在这方面,伊弗就表现得很好。面对你气势汹汹的样子,她没有选择应战,而是选择退让。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萝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 那时如果置之不理,赫萝肯定会扑上前抓住伊弗,所以罗伦斯几乎是从背后架住赫萝,然后压住颈部才制止了她。 当时伊弗露出如蛇般的冷静目光环视罗伦斯等人,没有出声威吓,也没有漠视罗伦斯等人,只是在最后露出淡淡微笑。 「那是因为她判断出要是跟我们杠上,会对自己不利。」 「汝的意思是,咱是个不懂得计算损益的小孩子?」 赫萝简短说道,随即闭上嘴巴。她的脸越皱越紧,彷佛有千言万语在喉咙深处打转似的。 罗伦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凝视著赫萝。 从赫萝耳朵的反应来看,她很明显没有真的动怒。 既然这样,赫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伊弗一定是看出你是没道理地在发脾气。谁叫你真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根本无视于利益。」 也就是说,伊弗很快察觉到自己踩了不该踩的尾巴。 如果对手是凭道理在发脾气,那当然能够凭道理来应付;但如果对手是感情用事,那这时大谈道理只会带来反效果。所以,伊弗才会直率地低头认输。 赫萝一方面感情用事地发脾气,一方面也明白伊弗低头认输的理由。这么一来,她当然只能原谅伊弗。 可是,赫萝当然无法轻易接受这样的事实。 虽然形式上必须原谅伊弗,但无论如何就是原谅不了。赫萝就像被下了这样的咒语一样,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解除咒语,必须由罗伦斯施展魔法。 真是的,哪有这么麻烦的公主啊。 「不过,那么激动地面对面后,反而容易冷静地谈事情。也比较容易引出我们的利益。」 「……然后呢?」 赫萝投来锐利的目光说道。 罗伦斯不禁感到难为情地耸耸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表现死心的叹息。 「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发脾气……那个,谢啦。」 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宣誓合约内容时,都必须发出声音,而这样的习惯似乎不限于谈生意的时候。 罗伦斯到了现在,还是会因为把话说得如此露骨而感到难为情,但既然赫萝坚持一定要听到这种话,那他也没辄。 所谓的交易,就是必须找出双方的妥协点。 「哎,既然汝都这么说了。」 说著,赫萝总算卸下凶狠的表情,然后不停地动著耳朵。 相隔一条街的市场吵杂声,从窗外隐约传进屋内。 暖烘烘的冬日阳光,让人甚至产生一种春天已经到来的错觉。 这愚蠢无比的互动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这时赫萝也跟著笑了出来。 这是平静而悠哉、什么也无法取代的片刻时光。 「好了,那我来收拾一下餐具……」 「嗯。」 尽管罗伦斯只是在自言自语,赫萝还是这么应了一声,然后把视线移向下方,准备梳理跟耳朵一样还很有活力的尾巴。 一路走来的旅途中,这样的光景不断反覆上演。 不过,这次有个地方与过去不同。 这次多了寇尔的加入。直到传来敲门声,罗伦斯才想起寇尔外出买东西还没回来。过了几秒钟后,房门打了开来,随即看见寇尔抱著像木碗的东西站在门后。 罗伦斯心想「寇尔出去买什么来著?」并准备在记忆里寻找答案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鼻而来。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味道,感觉很像把磨碎的香草用硫磺熬煮过的独特味道。 因为味道太过强烈,罗伦斯不禁身体往后仰,但寇尔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我调了软膏回来了!」 说著,寇尔急急忙忙走进了房间。 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想必是急忙跑了回来。 赫萝很喜欢寇尔,所以老是对他搂搂抱抱,而寇尔也很黏赫萝。 今天早上看见赫萝的痛苦模样后,寇尔像只脱兔般溜了出去,前往早市已开张的热闹大街。 北方人拥有格外丰富的药草智慧。 说他们拥有的药草知识,从治疗割伤到发烧等所有伤痛都一应俱全也不夸张。寇尔一定是调了能治疗肌肉酸痛的软膏回来。 不过,这味道没办法改善一下吗? 想到这里时,罗伦斯忽然察觉一件事。 赫萝。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耳朵和鼻子都异常灵敏的约伊兹贤狼,正卷起尾巴,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除了同情赫萝,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寇尔亲切地为赫萝调了软膏,这下还能拒绝这份善意吗? 罗伦斯不理会从枕头底下投来的求助眼神,正要与寇尔擦身而过的瞬间── 「啊,这个软膏也能够治疗罗伦斯先生的伤喔。」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的赫萝,看似有些开心地动了一下耳朵。 寇尔调制的深绿色软膏显得异样地黏稠。 罗伦斯先把软膏涂抹在布上,然后贴在右脸颊的肿胀部位。贴上软膏的瞬间,那刺鼻的味道宛如细针般刺进皮肤,强烈的温热感随之在脸颊一带扩散开来。不仅如此,软膏的味道还薰得眼睛刺痛,感觉鼻子都快皱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寇尔为了调制软膏,居然不惜花费自己少得可怜的盘缠。所以罗伦斯当然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 话虽这么说,软膏的强烈味道还真是吓人。 罗伦斯帮赫萝涂抹在肩膀和腰部时,看到赫萝也投来打从心底感到畏惧的眼神。她的鼻子那么敏锐,想必真的很痛苦吧。 然而,罗伦斯抱著「怎么可以只有我遭受这味道折磨」的想法,也考虑到软膏似乎很有效,所以还是帮赫萝涂抹。 每涂一次,赫萝就会发出难以言喻的叫声,但那声音完全没有魅力可言。 或许事后还得花钱买新衣服给赫萝,不然就是要买好酒给她喝。 涂完所有部位一遍,被赫萝狠狠地白了一眼后,罗伦斯不得不这么想。 「啊,对了!刚刚回到这里的途中,我遇到昨天那位商人,她说想跟罗伦斯先生见面。」 重新涂抹完一遍赫萝感到特别疼痛的部位后,罗伦斯擦去沾在手上的软膏。 他心想,这软膏肯定是强力药膏,说不定真的很有效。 大概是因为软膏味道太强烈的缘故,赫萝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罗伦斯斜眼看著这般模样的赫萝,反问寇尔说: 「昨天那位商人?你是说伊弗吗?」 「是的。」 「出兵只管快不管好啊。最快今天,最慢搞不好明天她就会离开了吧。」 虽然身为家道中落的贵族,但伊弗以商人身分势如破竹地一路往上爬。 在以木材和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伊弗以陷害罗伦斯的手段,企图达成堪称异想天开的皮草交易。把放手一搏而到手的皮草运送到凯尔贝之际,伊弗为了阻碍其他人运送皮草,还心狠手辣地策画将船只沉入河川的事故。 想必伊弗凭著狡猾的智慧和过人的胆量,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如果在凯尔贝表现得慌张失措,她以危险交易构筑起来的堤防,很可能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溃决。所以,对她来说,尽快逃到远方才是上上策。 而且,伊弗也必须把从雷诺斯运送到这里来的皮草,再运送到其他城镇去。 虽然城镇现在才开始活动起来,但对伊弗来说,或许时间已经太晚了。 「伊弗有没有说要我去哪里找她?」 「呃……她说过一会儿会来旅馆接您。」 「……这样啊。」 伊弗想必非常忙碌,却特地要来旅馆接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用意。 罗伦斯立刻猜测到的用意是,伊弗不希望自己被举发是让船只沉入罗姆河的犯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吃早餐了没?」 「咦?啊……吃、吃了。」 或许没有赫萝那么厉害,但罗伦斯毕竟也透过做生意,锻炼出了识破谎言的眼力。 他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一言不发地把装著面包的麻袋塞给寇尔。 寇尔八成把用来买自己早餐的钱,也花在买调制软膏的药草上了。 寇尔曾经为了学习教会法学,而前往南方城镇的学校就读。他明明是抱著「想要利用教会权力,来守护信奉异教的村落」的意图才那么做,却表现得比真正的正教徒更像正教徒。 寇尔接过麻袋后,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但罗伦斯假装没看见,然后朝向在棉被底下呻吟著的赫萝走去。 听到罗伦斯表示自己要外出一下,赫萝没有抬起头,只用耳朵做出了回应。 罗伦斯以为赫萝会被味道薰得晕厥过去,却意外发现似乎没那么严重。 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在意味道了。取而代之地,涂上软膏的右脸颊一直在发烫,让人有种瘀伤真的慢慢在痊愈的感觉。 身为狼的赫萝,或许更能够明确感觉到药效在体内发挥效用。 罗伦斯知道自己这么猜测应该没错。因为当他准备离开床边之际,赫萝还有多余精力丢出一句:「要是输了,咱不会放过汝的。」 罗伦斯暂时先安了心,然后转身一看,发现寇尔拿著麻袋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出两块面包站在原地。 麻袋里装了普通燕麦面包和加了核桃的燕麦面包,而寇尔拿在手上的两块都是普通燕麦面包。看见寇尔这般行事谨慎的态度,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心想,真希望赫萝也向寇尔学习一下。 「那,你要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是在询问寇尔要不要一起去找伊弗。 寇尔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罗伦斯打算向伊弗探听有关被称为神明或精灵、与赫萝同类的狼之脚骨传言;在距离寇尔故乡很近的村落里,也祭拜著一名狼神,而那脚骨正是它的遗骨。 况且,寇尔是为了确认有关这位狼神其脚骨的传言真假,才决定与罗伦斯两人一起旅行。 这么一来,寇尔当然会想跟罗伦斯一起去。 然而,罗伦斯还是刻意询问了寇尔。因为他觉得如果不问,寇尔就不会主动跟著他去。 因为寇尔虽然年纪轻轻,却有著容易瞎操心的个性。 他会这么黏赫萝,或许是觉得赫萝那旁若无人的感觉很新鲜也说不定。 「那这样还不赶快吃掉面包。」 听到罗伦斯走出房间时这么说,寇尔急忙地把面包塞进嘴里说: 「呃,是。」 罗伦斯继续说: 「当然了,吃完面包后,记得要露出吃了小麦面包的表情,嗯?」 或许是旅途上穷怕了,寇尔明明受过教育,懂得如何表现出宛如修道士般的高尚举止;但只要一扯上吃饭,动作就会变得粗野。 此刻寇尔也像只松鼠一样鼓著脸颊,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没多久,他似乎理解了罗伦斯的意思,便吞下面包,露出笑容说: 「教会也会教导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要遮住嘴巴。」 「教会反而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在吃好东西,才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关上房门一走出去,寇尔就像个忠心的徒弟,跟在罗伦斯背后约一步的距离上。 「谢谢您的面包,真的很好吃。」 寇尔一边这么说,还不忘一边展露笑脸。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旅馆一楼是餐厅。 一般来说,只有旅人会做吃早餐这种奢侈的行为,所以坐在餐桌前面的,几乎都是旅行装扮的人们。 伊弗混在这些人当中,打扮成老样子坐在餐桌前。乍看之下,她也像个准备万全,打算在今天之内从旅馆出发的旅人。 或许伊弗真的预定今天出发,但罗伦斯此刻最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情。他在意的是,伊弗为了遮住面容,脸上明明缠了好几层布,却还是把鼻子捏住了。 「……这味道也太恐怖了吧。」 店老板在吧台最里面,一脸忿忿地瞪著罗伦斯,其他客人也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模样,惊讶得都忘了生气。 罗伦斯索性豁出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寇尔则是一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虽说居民们喜欢的味道会随地区有所不同,但这软膏的味道一定是很极端的例子。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伊弗正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伊弗说出让人意外的话: 「不过,好久没闻到这味道了。到了晚上,你脸上的伤应该就会完全消失不见吧。」 贴在罗伦斯右脸颊上的布料涂有寇尔调制的软膏,而右脸颊上的伤正是他与伊弗起争执时,被柴刀柄用力击中造成的。 所以,伊弗的语气有些在开玩笑的感觉。 「这药膏是他帮我准备的。不过,你真是博学多闻呢。」 罗伦斯一边指向站在后方的寇尔,一边语调夸张地说道。 「嗯?他是乐耶夫来的啊?」 伊弗静静地注视著寇尔,然后闭上了眼睛。 罗伦斯当然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总而言之,只要是有关罗姆河的事情,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我都瞭若指掌。你不就是为了我拥有的知识,才追到这里来的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相信。」 伊弗藏在好几层布料深处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商人有个优点。就算经历过近乎拿刀互砍的争执,只要发现利害关系一致,还是会立刻握手合作。若没有合约关系,商人心里就不会留有情感产生的芥蒂。 虽然在雷诺斯激烈地争执过,罗伦斯与伊弗两人却表现得像旧识一样。 「这几年很少像昨晚那么惊讶了,我还以为是合约书漏写了什么呢。」 虽然赫萝拐弯抹角的说法老是混淆罗伦斯,但像这种类型的说法,罗伦斯再清楚不过了。 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搔痒,或许这是一种近似恋爱的感觉。 因为商人互探真心的举动正像心头痒痒的感觉,令人愉快。 「没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知识而已。你我之间又没有签订任何合约。」 罗伦斯趁著这个机会,明确表示自己不是想得到伊弗的皮草。 伊弗轻轻点了点头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换个地方说话吧,要不然会招来其他客人和店老板的忿恨喔。」 伊弗有些坏心眼地说道。 不过,伊弗说的不见得全然是玩笑话,因此罗伦斯带著寇尔跟随她而去。 「对了,你伙伴怎么了?」 旅馆前面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与其说小路,或许应该说是略显宽敞的胡同比较贴切。 港口城镇凯尔贝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地区,罗伦斯等人投宿的旅馆位于北凯尔贝。 北凯尔贝很少有美丽气派的建筑物,虽然河边的市场当然很热闹,但只要稍微远离市场,就会看见很多建盖在胡同里的建筑物,给人有些荒凉的印象。 建筑物的高度也没有统一,这是因为议会对于城镇景观采取宽容开放的政策,还是因为管理能力太差了? 从这里的实际模样看来,或许原因在于后者吧。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伊弗毫不迟疑地朝著离开市场的方向走了出去。 「她因为旅途疲累,现在全身涂满了这种软膏,正躺在床上休养。」 「我只能说……」 伊弗说到一半,回过头来观察寇尔的反应,并且在头巾底下轻笑。 「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算罗伦斯不是赫萝,也知道伊弗把原本想说的「节哀顺变」吞了回去。 只有寇尔一人显得有些骄傲地笑著。 「不过,这样算是我幸运吧。不,应该也算是你幸运吧。」 「我们彼此都是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说道,然后露出苦笑。 昨晚之所以没能够探听出伊弗所拥有的知识,是因为赫萝真的太凶猛了。 「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为你生气,就表示这个人是很珍贵的财产。你要好好珍惜才行。」 「其实是她把我当成自己的财产,所以才为了财产受损而生气吧。」 伊弗的肩膀在外套底下不住晃动。 这时,伊弗忽然朝向路边走去。罗伦斯发现是因为对面走来一名女子的缘故。她带著一整笼叶菜类,那是冬季也采收得到的蔬菜。 女子想必是准备前往市场贩卖蔬菜。笼子里的蔬菜比夏天采收的绿色蔬菜颜色还要深,感觉好像很冰凉。这种蔬菜也许不适合用醋腌制或生吃,但如果放进热汤里,肯定美味极了。 「如果你是她的所有物,当下她应该会要求赔偿才对。可是,她却想要报仇。」 伊弗的淡蓝色眼眸一瞬间流露出落寞的眼神。 伊弗历经家道中落,最后连姓氏和身躯,都卖给了想要得到贵族称号的暴发户商人。 如果得知伊弗因此受到伤害,那名藉由金钱交易把伊弗买下的商人会向对方要求什么呢? 金钱?还是报仇呢? 罗伦斯不禁觉得光是思考这件事情,就等于是在伤害伊弗。 他对自己选错了玩笑话感到有些后悔。 「咯咯,像这样让对方产生罪恶感,再勾起对方的同情心,接下来的商谈就可以进行得很顺利呢。」 听到伊弗的话语,罗伦斯猛然回过神来。 不管在任何时候,利用美人计或是苦肉计,总能够扰乱正常交易。 虽然没忘记怀抱戒心,罗伦斯还是不小心上了当。 即便如此,罗伦斯用力搔了搔头后,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 「不过,你之所以会刻意说出来,是因为──」 罗伦斯一脸像在说谜语似的愉快模样,边看向拚命想要跟上话题的寇尔边继续说: 「你想要藉由这样坦承自己设下的陷阱,来消除我的戒心。」 「没错,这样我才能够让咬住猎物的尖牙陷得更深。」 这时如果剥去头巾,肯定会看见伊弗正露齿而笑。 罗伦斯似乎明白了赫萝把伊弗形容成狐狸的真正意思。 因为这个商人实在太像狼,所以赫萝不想承认她跟自己同类。 「好了,到了。」 「这里是?」 罗伦斯停下脚步问道,寇尔随即从背后撞了上来。寇尔一定是想从罗伦斯与伊弗的互动中学习一些东西,所以一直在反刍两人的对话。 罗伦斯想起自己跟著师父时,也曾经有过一样的举动,不禁感到有些怀念。 「这里是我在凯尔贝的据点。你看到没有招牌的商行,应该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与四周的建筑物相比,伊弗所指的建筑物墙壁表面泛黑,感觉随时有可能朝向道路倒下,不过基座部位使用石块堆成,显得相当稳固。 听到伊弗戏剧性的说法,寇尔似乎感觉到某种奇怪的气氛,紧张地屏息凝视。 不过,伊弗当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在泛黑的墙面上,留有某物的拆除痕迹。 也就是说,这里是已经破产或歇业的商行。 「你别太捉弄他啊。」 伊弗伸手准备开门时,罗伦斯对著她的背影这么说。寇尔听了这句话,从口中露出「咦?」的声音。 在这之后,寇尔总算发觉现场只有自己没有掌握到状况。 虽然不是刻意想要确认寇尔的反应,但伊弗回过头来,看似愉快地这么回答: 「因为他是你可爱的徒弟吗?」 「很可惜,他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商人。所以我不希望害他长大后个性扭曲。」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伊弗难得发出声音大笑说: 「哈哈哈!也对。你说得没错。商人的个性太扭曲了。」 寇尔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抿著嘴聆听在他头顶上方交错的对话。两个个性扭曲的商人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进建筑物内。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寇尔露出有些不开心的表情,也跟著走进来。 寇尔可能觉得自己被人当傻瓜看。 罗伦斯一边露出苦笑,一边摇头叹息。 他心想,寇尔要是待在商人身边,这罕见的直率个性可能会变得扭曲。 伊弗端出用山羊乳、奶油以及蜂蜜酒调配而成的饮料。 至于给寇尔喝的,则是加了一般蜂蜜取代蜂蜜酒的无酒精饮料。 或许是奶油品质很好的缘故,喝著饮料的罗伦斯,不禁想配点带有苦味的燕麦面包来吃。 「阿洛德先生还没抵达吗?」 罗伦斯等人走进建筑物内后,发现屋内安静无声。 客厅只隐约传来木炭在壁炉里燃烧的声音,和放在壁炉旁的锅子煮沸山羊乳的声响。 方才罗伦斯望著伊弗坐在暖炉前方,看她以意外熟练的身手准备饮料时,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应该今天傍晚才会抵达吧。要吃吗?」 伊弗在用小刀把小麦面包俐落地切成片状后,把面包拿在手上问道。 木盘里盛了山羊乳。那外观像是熬煮过的起士般浓稠,想必原本是沾在锅缘上的吧。 如果在这般浓稠的山羊乳上,加了用油和盐巴腌过的切片鲱鱼,肯定美味至极。 「要是吃了这么美味的东西,未来的旅途恐怕会很辛苦。」 「没错。一旦吃惯好东西,旅费就会一口气暴增。不过,如果不是商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吧?」 说著,伊弗把切好的面包放在寇尔面前。 寇尔一脸惊讶地看著伊弗,然后有些困惑地望向罗伦斯。 「人缘好或许算是一种天命。」 看见寇尔这般模样,一直保持笑意的伊弗取下头巾,露出面容。 寇尔当下的惊讶表情,让一旁的罗伦斯看得十分有趣。 「即使变成了这种个性,我的体内似乎也还留著一些母爱呢。」 伊弗说罢,自嘲地笑了笑。这像是深蕴著悲伤似的表情让人为之惊艳。 罗伦斯经常忍不住会想,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适合当商人。 要是对方屡屡展露让人意外的一面,手腕再高明的男子,也没那么容易与对方交手。 「对了,你想问什么来著?」 寇尔这次不像在吃刚才的燕麦面包那般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品尝小麦面包。罗伦斯一边看著寇尔,一边对伊弗这么切入话题: 「我想问会遭天谴的事情。」 「你是说罗姆河沿岸的商行,在寻找异教之神的圣遗物这件事吧?不过,我不确定异教是不是也用『圣』这个说词。」 看见罗伦斯点头回应,伊弗稍微拉远视线,然后喝了口山羊乳。 「大约在两年前,这个谣言在罗姆河一带的城镇流传,还被说得像真的一样。有一些专门做不法勾当的商人,也一度因此兴奋得不得了。」 「谣言的真相呢?」 远处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比起鸟鸣声,城镇里比较常听到小孩的哭声。 「谣言还不都一样。最后一直没有人找到骨头,这个谣言就跟散布开来的速度一样,很快地被人们淡忘。纯粹是酒席上的助兴话题而已。」 伊弗的样子不像在说谎,重点是她没有理由说谎。 不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这个谣言是来自罗姆河的支流,也就是位于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雷斯可镇,从这里的一间商行传出来的,对吗?」 这个位于雷斯可的商行,曾经与凯尔贝的珍商行交易过铜币。 而且,双方的铜币交易有一点非常奇妙。那就是──进口的铜币箱数与出口的铜币箱数竟没有吻合。 虽然罗伦斯到最后仍然没想通箱数不合的原因,但在他身旁一脸幸福地吃著面包、连伊弗都不禁眯起眼睛笑看著的寇尔,似乎已猜到了答案。 因为不是什么急著要知道的事情,所以罗伦斯到现在还没询问解答,但如果自己没办法想出原因,难免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没错,我记得是一个叫做德堡的商行。这家商行牢牢握住雷斯可的采矿权,有挡不住的财源呢。」 「他们在凯尔贝的主要往来对象是珍商行?」 「哟?调查得很清楚嘛。我都忍不住想问你什么时候打听到这么多了。」 伊弗用面包沾了山羊乳,咬了一口。 看著伊弗吃面包的模样,罗伦斯心想:「或许带赫萝一起来也不会有事」。 要是赫萝看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一定很快就会被安抚吧。 「雷斯可的德堡商行、与我们这次皮草骚动有关的雷诺斯教会,还有这里的珍商行,都是掌控铜制品通路的重要角色。不过,雷诺斯的教会纯粹是扮演施加压力,然后强制收取税金的角色罢了。至于德堡商行与珍商行,彼此应该有配合往来才对。」 「他们为什么要配合往来?」 看见罗伦斯迅速地发问,伊弗扬起一边嘴角露出苦笑。 寇尔也察觉到伊弗的反应,抬起了头。 「抱歉,我没有恶意。」 伊弗一副失笑的模样垂下眼帘,然后用手轻抚唇边说道: 「在我的印象当中,你应该是个颇为谨慎的商人啊。怎么会对这种玩笑事如此认真?」 基本上,商人会发问,就表示他已经知道答案。 伊弗表现得很平静,但她的笑容带著明显的期待。 「如你所料,因为我的伙伴是北方人。」 听到罗伦斯的答案,伊弗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看向手边的杯子说: 「要不是为了那么可爱的小姐,想必你也不可能做不合理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喔。」 虽然明知如此,但罗伦斯还是忍不住出声辩驳。 伊弗只在眼角露出淡淡笑意,没有继续追击。 「不过,若是听到有神明遗骨遭受金钱买卖,而那又是故乡所祭祀的神明之物,任谁都会坐立不安吧。但是,这么一来,有件事情会让我很在意。」 「什么事情?」 伊弗保持探头看向手边杯子的姿势,抬高视线看向罗伦斯。 她那看似愉快的模样,简直就像抓住了对方弱点,准备彻底杀价买商品的商人一样。 「你是会利用金钱买东西的商人吧?这么一来,你是你伙伴的同伴,还是敌人呢?换个角度说,你的所为究竟是善行,还是……恶行呢?」 寇尔有些吃了一惊地缩起身子。 的确,罗伦斯是赚取金钱,然后以金钱解决事情的商人。 他与打算利用金钱买下被称为神明的狼骨,或因为某目的而打算利用狼骨的家伙们属于同类。不管任何时候,商人都会用金钥匙硬是转开所有的门。 假使狼骨传言是真的,又不小心得知了狼骨去向,罗伦斯一定会发挥商人本领,想尽办法拿回狼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赫萝和寇尔会怎么想呢? 到时候罗伦斯肯定会打算利用金钱买狼骨。 那时罗伦斯还算是赫萝和寇尔的同伴吗?还有,这样的行为是恶行,还是善行呢? 罗伦斯用山羊乳润了润嘴唇后,这么回答: 「利用金钱买商品并不是恶行。如果买的不是商品,大部分都会被认为是恶行。」 「比方说?」 「如果是为了权威或权力,或者是为了讨好我的伙伴而买下狼骨,想必伙伴会瞧不起我吧。金钱永远只是用来买商品的道具。如果用来买其他东西,那就会是恶行。这道理就像拿砍柴的斧头来砍人一样。还有,我相信伙伴一定也能理解这层道理。」 伊弗眯起眼睛,并且把嘴角扬得更高。 对于利用金钱解决一切的商人,人们不时会质疑他们的正义。 同时,对于商人而言,信用乃是身为商人的重要要素。 也就是说,当有人质疑一个商人的正义时,这个商人怎么回答,将决定其身为商人的品格。 正义的内涵,来自于人的性格。然后,只要把正义与信用放上天秤,就会知道两者的重量是一致的。 罗伦斯不确定伊弗是否想得如此深入,但能够肯定的是,她至少打算把罗伦斯的答案当作重要的判断材料。 伊弗原本带著吓人的笑容,但听到罗伦斯的答案后,忽然缓和表情,递出手中的杯子说: 「希望还有机会与你做生意。抱歉,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罗伦斯也稍微放松没受伤的左脸颊,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朝伊弗的杯子递了出去。 罗伦斯在杯子快要互撞之前停下动作。使用绝不能受损的银餐具时,这样的举动是一种礼貌表现,而罗伦斯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方有著与银制餐具相称的高贵身分。 「我不是说过,看到你跟你伙伴的互动,让我很羡慕吗?现在更是让我觉得羡慕不已。」 「那么,我会把这句话当成一种称赞。」 伊弗只晃动肩膀,没出声地笑笑。 然后,她把视线从罗伦斯移向寇尔,恢复成商人的表情,对他说道: 「听说你不是这个克拉福.罗伦斯的徒弟啊。我只能说,我打从心底替你感到可惜。」 听到伊弗的话语,寇尔惊讶地瞠大双眼,跟著露出为难的表情低下了头。 尽管罗伦斯面带笑容看著寇尔的反应,还是难掩心中遗憾。 寇尔会觉得为难,就表示他无法接受伊弗的判断。 伊弗似乎也看出寇尔的想法,保持著笑脸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视线已经落在罗伦斯身上。 「凭你的智慧应该知道才对,但我还是说一下好了。德堡商行在寻找的狼骨,可不是一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这么小意思的交易。要是草率出手,很快就会体会到人命有多么不值钱。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就如同我相信自己身为商人的眼光一样。」 罗伦斯缓缓转动杯子,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心想,这时如果没有好好夸耀一番,一定会被赫萝骂一顿。 「我在金钱就快到手时,选择了保住性命。不过,伙伴比性命更重要。我也跟你一样非常地『期待』。」 这是罗伦斯与伊弗搏命时,向彼此吐露过的真心话。 伊弗笑著,露出了一长排牙齿。那简就像赫萝恢复狼形时所露出的笑容。 「或许,偶尔拿著寻宝图去寻宝也不错。你们的目的是想向珍商行……也就是与德堡商行往来的那间商行打听情报吧?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给珍商行。剩下的……」 伊弗之所以能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微微倾著头,似乎是因为她相当有自信。 「就得靠你自己的才能了。」 罗伦斯心想,要是告诉赫萝他险些就要爱上伊弗,肯定会被赫萝咬断喉咙。只是,罗伦斯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伊弗是个天生的商人。 她拥有惊人的天赋,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了头。 他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在黄金大道往上爬的商人啊……」 伊弗用小刀将高级羊皮纸裁断,在写完内容后洒上细沙,等待墨水变乾。趁这时间,她拿出用马尾巴毛做成的细绳,以及染成红色的蜡条。 确定墨水变乾后,她卷起羊皮纸,再上好蜡封,最后绑上用马尾巴毛捻成的细绳,介绍信就大功告成了。 虽说只是一纸信件,但以商人的角度来看,如此大费周章的介绍信,所花费的金额想必不容小觑。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说想要再次与他交易一事,说不定是认真的。 「如果没有意外,明天过了中午我就会离开凯尔贝。我打算走海路南下,所以暂时可以告别这个寒冷地。」 「那么,为了答谢你帮我写介绍信,我会找个时间前来送行。你就快变成大商人了,我想在那之前再见你一面。」 看到罗伦斯轻轻举起收下的亲笔信,伊弗一边露出苦笑,一边点点头说: 「出发前我打算悠哉地休养一天。如果你晚上来找我,还可以招待你佣人准备的料理。」 「如果在太阳下山前来找你呢?」 伊弗的微笑,说不定就是一般人的惊讶表情。 她保持著微笑僵住了好一会儿后,终于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叹了口气说: 「如果只有我在……这样嘛,就让我来展现厨艺好了。」 罗伦斯在雷诺斯第一次与伊弗正式交谈时,伊弗曾经开玩笑地说,她对自己的交际手腕相当有自信。 现在看来,她当初似乎不是在扯谎。 伊弗说出那番话时,声音符合她的前贵族身分般轻柔,沙哑的声音夹带著高贵的气息,让罗伦斯不禁感到耳朵一阵搔痒。 寇尔更是整个人呆掉,张著嘴巴注视著伊弗。 如果她愿意悉心打扮,绝对会是个名副其实的女贵族。 「想必你的料理不见得只会使用牛肉或猪肉,我要小心一点才好。」 「咯咯。不过,要是你伙伴的心情已好转,下次就三个人一起来吧。」 「我会的,谢谢你的介绍信。」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伊弗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后,缓缓将大门关上。 与人告别之际,没有一个商人会向对手挥手。 伊弗最后挥手的对象,想必是站在罗伦斯斜后方的寇尔。 罗伦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介绍信收进外套内侧,一边朝后方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地,寇尔果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凝视著大门。 「很有趣的一个人吧?」 罗伦斯走了出去后,寇尔才回过神来,慌张地跟在后头。 「呃……是、是的……」 「不过,我脸上的伤就是她打的。」 罗伦斯指著涂了寇尔特制软膏的右颊说道。寇尔听了,似乎没能够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直注视著罗伦斯好一会儿。 当这句话的意思好不容易传达到脑中时,寇尔脸上一副写著「怎么可能!」的表情,回望身后的宅邸。 「因为我们起了争执,所以她就用柴刀柄用力敲了我一下。」 「……真的……吗?」 「虽然她也有让人意外的一面,但正因为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就像她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藏著美貌一样,那美貌底下也藏著可怕的东西。」 寇尔微微皱起了眉头。或许即便是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他也没办法具体地想像,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赫萝昨晚那凶巴巴的样子,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事实上,在那场争执里,我差点就被伊弗杀了。」 「咦?」 寇尔发出惊讶的声音。 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伊弗那么温柔的一面,的确很难想像。像这样的她,居然会有让一般盗贼望尘莫及的胆识及器量。 不过,人类拥有各种不同的一面,所以必须小心行事;罗伦斯打算这么告诫寇尔时,寇尔却带著极度认真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寇尔天生个性直率,或许他本来就排斥随便怀疑他人。 罗伦斯这么想时,寇尔忽然抬起头,露出极度为难的表情。罗伦斯见状,下意识地问: 「怎么了?」 很多时候,寇尔都会有类似这样的反应。 就算头脑再好,要是无法自在地控制脸上的表情,以及从口而出的话语,就不能成为优秀的商人。 不过,这应该能够成为优秀的圣职者。所以对寇尔来说,这样或许正好吧。 「如、如果没有这么点作为,果然很难在世上存活下来……」 寇尔这么说完后,有些不甘心似地低下了头。 不仅显得不甘心,他的模样还像在责备自己一样,就彷佛参加长枪比赛的年轻骑士,哀叹著自己不够努力似的。 只是,罗伦斯不明白寇尔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差点被伊弗杀害的事实,怎么会跟在世上存活扯上关系呢? 难道寇尔的意思是,就算差点被杀害,也更要设法找到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技巧才行吗? 虽然罗伦斯东想西想地这么猜测著,不过寇尔还在继续说话,所以决定先听他说下去。 「我当然不是打算接受教会的教诲,而且……村子里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的确,有时我也觉得只专注于一样东西不好,而且这世界真的很严酷。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较没有说服力就是了。可是……」 寇尔一边走路,一边不停说道。他的视线几乎只落在脚边。 另一方面,罗伦斯则是一边看著晴朗的蓝天,一边走著。 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寇尔在说什么。 「我说啊……」 于是,罗伦斯开了口──就在这时,寇尔突然抬起了头。 「那、那个!我没有在责怪罗伦斯先生不好的意思!」 看见寇尔慌成一团的模样,罗伦斯不禁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啊,我只是纯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想问问你而已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脸上的表情蓦地消失,随即涨红著脸颊低下头。 罗伦斯举高手摸著头,满脸疑惑地倾著头。 寇尔到底在说什么啊? 虽然搞不太懂到底怎么回事,但寇尔本身也表现出不想被多问的样子,所以罗伦斯决定换一个话题。 「总之,前往珍商行之前,先回旅馆一趟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沉默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是这样。」 只要一钻出被窝,软膏的味道就会跟著飘散出来。因为没办法忍受那股臭味,所以赫萝用棉被压住身体,只露出脸来。 「是么?」 「你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吧?」 罗伦斯与寇尔回到房间时,原本打著瞌睡的赫萝立刻醒了过来。然后,她跟平常一样挺起身子,还倾著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来赫萝似乎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而罗伦斯也马上察觉到了。 赫萝早上明明连挺起身子都有困难,现在却是一副彷佛忘了疼痛的模样。 「这药膏真有效吶。」 于是,罗伦斯决定也带著赫萝一起前往珍商行。 不过,当然不能就这么带著赫萝一起去。因为身子实在太臭,罗伦斯与她都必须先用热水洗去软膏才行。 方才在话题中出现的寇尔,此刻正在一楼为两人准备热水。 「哎,也不能怪汝搞不懂呗。这就像跑去肉店,却询问关于鱼的问题一样。」 赫萝躺在枕头上伸了个大懒腰后,这么说道。 每次赫萝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都是有关那方面的话题。 想到又要被赫萝嘲笑,罗伦斯就忍不住想要叹息,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打算硬要顾面子,所以很乾脆地表示投降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迟钝。可是,这不是有自觉就能突然开窍的事啊。我还是搞不懂。」 不过,看见罗伦斯这么乾脆地举起白旗后,赫萝连打完呵欠渗出眼角的泪水都忘了擦去,就这么愣住了。 「怎么了?」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脸上慢慢浮现苦笑。 「哼,咱做人搞不好还挺善良的。」 赫萝不停摆动著一边耳朵说道。 「什么意思?」 「看见汝表现得这么卑微,咱怎么还能够嘲笑汝的糗样。」 「……」 感到一阵头痛的罗伦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够按住自己的额头。对于罗伦斯的反应,赫萝似乎很满足的样子。 她扬起嘴角,露出牙齿笑了笑,终于露出平常的坏心眼笑容说: 「哎,也是呗,对于知道事情真相的汝来说,或许很难做出其他解释呗。汝真的猜不到,一介旁观者看见汝跟那只狐狸起争执,会怎么想吗?」 赫萝脸上会浮现坏心眼的笑容,就表示她的话语是解开问题的线索。身为一个对于人们立场有正确的理解,并试图从中谋利的商人,在得知对方给了线索后,当然必须勇于接受挑战。 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人提示了解开问题的方向。 罗伦斯试著站在寇尔的立场,思考起自己与伊弗的关系。 伊弗用柴刀柄打了罗伦斯,甚至害得罗伦斯差点没命,接著赫萝见到伊弗,随之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模样。寇尔听到这样的事情经过,先是一脸为难,最后还红著脸颊,露出一副相当难为情的样子…… 「啊!」 罗伦斯察觉到一个可能性,一股苦涩感随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不过,这股苦涩味道感觉与啤酒的苦味有些相似。 那是一种会让人忍不住想笑的苦涩滋味。 「咯咯。汝是个幸运之人,是呗?」 赫萝看似开心地笑笑。 她之所以露出这样的笑容,正是因为她知道寇尔会错意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罗伦斯再次用手按住额头,叹了口气。原来世上有人会这样会错意啊。不对,应该说,没想到自己会有被人家这么会错意的一天。想到这里,罗伦斯只能自嘲地露出苦笑。 「我完全没想到寇尔会……以为我与伊弗搞外遇,结果因为争风吃醋而吵架。所以,寇尔才会说他没有在责怪我啊……」 虽然罗伦斯心里多少有点想故意说成「与赫萝搞外遇」,但要是敢这么开玩笑,肯定是不要命了。 「那只狐狸是雌性,咱也是雌性,而汝是雄性。这样的关系会演变成打来打去的火爆场面,当然只会有一个答案呗?说起来,要说是为了那种金光闪闪的东西而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反而还比较奇怪。那六十枚金色货币就是咱的价钱,是呗?真是的,人类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看见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罗伦斯这时想起,自己正是为了她指出的理由而奋斗至今,这不禁让他感到尴尬不已。 不过,赫萝毕竟是约伊兹的贤狼。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罗伦斯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过,汝的行动最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真是的,那时竟然跑来接咱,真是大笨驴一个。」 赫萝一副彷佛脸部很痒似地,把脸埋进枕头说道。 尽管这样,她依然没有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 听到赫萝这番话,又看见她的举动,罗伦斯既不能生气,也不能别过脸去。 罗伦斯一副刻意强调「我输了」的模样耸耸肩,然后轻轻抚摸赫萝的脸颊。 「没其他表现了?」 赫萝闭上一只眼睛,然后看似开心地摆动耳朵,在罗伦斯手掌底下轻声说道。 罗伦斯心想「你在开玩笑吧?」而就快表现出有所警戒的模样时,突然想到自己如果这么表现,肯定会惹得赫萝生气。 即使知道赫萝可能会生气,罗伦斯还是稍微环视一下四周。当然啦,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罗伦斯忍不住做了一次深呼吸。 然后,就像在雷诺斯的那时一样,罗伦斯缓缓贴近赫萝的脸。 不过,这次与在雷诺斯那次有个大不同之处──当罗伦斯贴近到连赫萝的睫毛都数得出来的距离时,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他惊讶到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拿热水回来了。」 这时,寇尔的声音响遍整间房间。 他打开房门后一边用背部压住它,一边把脸盆端进来。脸盆的重量想必不轻,而且里头不断地冒出蒙蒙热气,水滴沾满了寇尔的脸。即便如此,为了罗伦斯两人,寇尔一定还是很努力地端来脸盆。 看见寇尔这么努力,罗伦斯怎么可能有理由发脾气呢? 他保持站在床边的姿势,一脸正经地回应:「辛苦啦。」 不过,这时他背上已经爬满了冷汗。 敲门声传来的瞬间,赫萝脸上就浮现了坏心眼的表情。 赫萝方才会摆动耳朵,想必是在聆听寇尔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算表情再正经,也很难在瞬间改变气氛。 虽然寇尔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但罗伦斯决定装傻到底。 他知道背后的赫萝一定躺在枕头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最让罗伦斯感到生气的,不是赫萝设下这般陷阱,然后幸灾乐祸地看著他慌张失措的样子。 他轻轻抚摸自己的左脸颊,假装在抓痒的样子。 「我请店家帮我准备了相当烫的热水,如果热水太烫,我再去要冷水来。」 寇尔放下脸盆,然后把两条手巾泡进热水说道。 如此体贴的少年要是自己的徒弟,旅途上不知道会有多轻松。 「好,谢谢。」 「请别这么说,是我自己硬是要与两位一起旅行,做这么点事情是应该的。」 看见寇尔没有任何企图的笑脸,罗伦斯不禁觉得晚餐可以让他多点一样爱吃的料理。 要是赫萝也表现得像寇尔这样,罗伦斯肯定不到一个月就破产了吧。 「那么,咱就不客气了。虽然这软膏教人难以相信地有效,但这味道对咱的鼻子来说,毕竟还是太刺激了。」 赫萝一边走下床,一边说道。寇尔听了,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 寇尔果然完全不觉得这软膏的味道是臭味。 「嗯。热水温度刚刚好,趁水冷掉之前,赶快擦一擦呗。」 赫萝把手伸进脸盆里,不停搅拌著热水。热水或许没有看起来那么烫,只是因为房间里头太冷,才会不断地冒出热气。 「嗯,对啊。还是赶快擦一擦,免得感冒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捞起一条手巾,拧乾后轻轻丢给了罗伦斯。 罗伦斯接下后,感觉到从手巾慢慢传来一股暖意。如赫萝所说,还是赶快擦一擦的好。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打算撕下贴在右脸颊上的药布时,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情。 他看见寇尔站在不远处,一脸尴尬地低著头。 「怎么了?」 罗伦斯还来不及这么询问,寇尔已经一副彷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模样,抢先一步开口说: 「那、那个,我到外面去等。」 说完话时,寇尔还露出了极为僵硬的笑脸。 他的表现明显是在客气些什么。 而且,往走廊走去时,寇尔还对罗伦斯露出奇怪的眼神。那表情就像密使接下重要秘密似的,显得极度认真。对于寇尔在想些什么,现在的罗伦斯再了解不过了。 在房门「啪」的一声被关上后,罗伦斯把视线从门边移向赫萝,看见赫萝正一脸认真地拧著手巾。 「看小毛头那反应,想必汝跟那只狐狸交谈得很融洽呗。」 原来如此,难怪寇尔会露出认真的表情。 罗伦斯与伊弗至少要表现出感情不错的样子,寇尔才有可能误会两人是情侣吵架。 不过,罗伦斯当然知道这时不能认真地解释,否则就输了。 「谁叫寇尔那表情好像在说『我绝对会守密』一样,难怪你会这么想。」 赫萝抬起头,放松了脸颊说: 「呵咯咯咯。对咱投来的,却是感到相当过意不去的眼神吶。」 然后,她保持蹲著的姿势并拢膝盖,再用膝盖顶著下巴。 「要是汝也像小毛头那样,就可爱多了。」 罗伦斯撕下右脸颊上的药布,没有立刻回答赫萝。 他轻轻触摸脸颊,发现受伤的部位已经开始消肿,也几乎不觉得疼痛。 这药膏这么有效,说不定能够靠这个赚上一笔。 「这个嘛,所谓近朱者赤,我就是因为待在你身边,才会变得不可爱。」 罗伦斯拿起手巾,用力地擦起脸颊。用泡过热水的手巾擦脸,有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 赫萝也学著罗伦斯的动作,用拧乾的手巾擦拭颈部,还不停地摆动著耳朵。 不过,擦完颈部一圈后,赫萝看向手巾,结果被那颜色吓了一跳。 「的确,近朱者赤这句话似乎很正确。因为汝的脸总是红通通的。」 罗伦斯用手巾乾净的部分,重新舒服地擦了一次脸后,看向赫萝说: 「最近比较不会了吧?」 「这种话亏汝说得出口。」 看见赫萝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模样说道,尽管罗伦斯知道赫萝是在挑衅,还是不禁感到有些不高兴。 然而,当赫萝一扬起嘴角,罗伦斯就发现自己被耍了。 「汝否认得了吗?这样呗,既然那小毛头都体贴地回避了。」 说著,赫萝把手巾放进脸盆洗了洗,再次拧乾后,站起身子。 然后,她把手巾丢给罗伦斯,随即脱掉整件上衣。 就算罗伦斯再怎么习惯,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状况,还是会感到心头一惊。 对著这样的罗伦斯,赫萝叉著腰摆出抚媚的姿势说道: 「帮咱擦背好吗?」 对赫萝来说,让人看见裸体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罗伦斯可就不同了。赫萝明明非常了解这点,居然还刻意这么做。 在他人展现绅士风度时,居然还趁机落井下石,这根本是缺德至极。 罗伦斯一边以这样的藉口解释著自己的慌张,一边沉默地把接下的手巾揉成一团,像个小孩子似地丢向赫萝。 寇尔调制的药膏果然如奇迹般有效。 虽然赫萝似乎还觉得身体有些僵硬,但涂抹上药膏的时间只经过一下子而已,这么一想就觉得药效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罗伦斯脸上的伤也几乎消了肿。 不过,因为赫萝方才一边说:「汝的伤也好了吗?」一边突然伸出手捏了一下,所以罗伦斯的脸颊可能又稍微红肿了起来。 没想到赫萝做出如此可恶的举动后,还露出不满的表情在发脾气,所以尽管心中的怒火几乎就要爆发,罗伦斯还是没敢反击。 对于罗伦斯把手巾揉成一团扔人的举动,赫萝似乎相当忍无可忍。 不过,从不像在演戏的生气模样看来,赫萝或许是真心希望罗伦斯为她擦背。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好像错在自己,变得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道歉。 「等会儿要去的商行,就是企图做蠢事的商行吗?」 为了先找到容易辨认的路,罗伦斯决定往河边市场的方向走去。说到市场,一定有露天摊贩,赫萝也一定会买东西吃,所以罗伦斯当然先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赫萝皱起鼻子嗅了嗅后,就火速朝第一家摊贩冲去。 罗伦斯一边忍受著轻微的头痛,一边以视线追著赫萝,结果发现前方摊贩的加热石板上,摆著不停冒泡的烤螺肉。 「对方到底有没有企图,那要等会儿确认后才知道。不过,照伊弗所说,有企图的可能性似乎很高。」 赫萝露出期待的目光,沉默地催促著罗伦斯,还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罗伦斯知道就算说不行,赫萝也不可能听得进去,所以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 罗伦斯拿出一枚泛黑的铜币,交给用小刀削著牙签的老板。老板用刚刚削好的牙签巧妙地拉出螺贝里的螺肉,转眼间就串好了三块螺肉。 然后,老板串了三枝。 罗伦斯原先觉得老板卖得便宜极了,这才知道若要让螺肉增添诱人的美味,还得另外付费洒上盐巴。 罗伦斯一边以笑脸向精打细算的老板抱怨,一边打听珍商行的地点。 不藉此打探情报讨回一些本钱,那怎么划算。 「到了那儿,对方会愿意说实话吗?」 分发螺肉时,只有寇尔一人向罗伦斯道谢。 当然了,罗伦斯早就向寇尔解释自己与伊弗之间的关系,并解开了误会。 「如伊弗所说,那就得靠我的才能了。」 「好像不太可靠吶。」 听到赫萝开他玩笑,寇尔露出感到为难的表情笑笑。罗伦斯见状,刻意做出滑稽的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同一个城镇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吶?」 赫萝看向对岸光景说道。 港口城镇凯尔贝位于罗姆河口,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两区,而罗伦斯等人投宿的旅馆是位于北凯尔贝。 北凯尔贝的市场或气派建筑物,果然都集中在这一带的沿岸地区,这里的气氛颇为热闹──不过,也只是比旅馆四周热闹而已。 从沿著河岸的大马路走一段路后,就会看见石头散落四处的河岸。因为这里是河口,所以拥有相当宽敞的河岸,河水也在距离岸边相当远的地方。只要把视线移向右手边一看,前方就是海洋;就算是罗伦斯的鼻子,也闻得到海水的味道。河川的对岸是南凯尔贝,其前方有一大块三角洲,港口城镇凯尔贝最大的市场就建盖在上面。 分为三个地区的凯尔贝哪里最热闹呢?答案不用说也知道是三角洲。那么,哪里有栉比鳞次的气派建筑物呢?答案是南凯尔贝。 相较之下,罗伦斯等人所在的北凯尔贝,果然给人一种相形失色的印象。 因为距离南凯尔贝的河岸相当远,所以只隐约看得见隔著河川的对岸光景。即便如此,从停靠在那里的船只数量,以及堆高在市场的商品数量看起来,还是明显多了不少。 即使在同一个城镇里,有时也会因为地点不同而有截然不同的气氛。如果中间再夹著河川,那或许真的会变成另外一个城镇。 「我记得对岸有罗恩商业公会的洋行。」 「汝说的是跟汝同乡的商人们聚集的地方,是呗?」 「是啊。不过,因为罗恩商业公会在三角洲上也设了分部,所以我还没去过总部就是了。」 罗伦斯指向位于河川与海洋交会处旁边的三角洲。 他不确定能否用城镇来形容这个三角洲,但以商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三角洲早已是个完整的城镇。 从罗伦斯此刻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也看得到两层楼或三层楼高、受到海风吹袭而泛灰的建筑物,正杂乱无章地矗立著。 风若吹得强一点,那里的喧闹声说不定就会乘著风传来。 赫萝如果脱去兜帽,说不定会知道三角洲上发生了什么骚动。 「那边好像比较热闹,咱们不过去看看吗?」 「你是想看看有什么食物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像个小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露出不满的表情。 赫萝明明确信罗伦斯等会儿一定会带她去,还刻意做出这样的举动。 罗伦斯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耸耸肩,准备踏出步伐时,忽然停下脚步。 他发现寇尔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地看著三角洲,连螺肉都忘了吃。 「怎么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搭腔,寇尔整个人像是弹起来似地转过身子。 「啊……没、没事──」 「没事?」 赫萝一边说道,一边抢走寇尔手中还剩两块螺肉的牙签,然后吃掉其中一块。 「这是汝谎撒得太差的惩罚。」 然后,她装出要咬下最后一块螺肉的样子,看向寇尔说: 「汝没有任何话想说吗?」 听说很多动物都会让自己的孩子接受严酷的考验,狼或许也是如此。 罗伦斯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想法。 不过,赫萝自己明明也没能直率地向人讨东西。 罗伦斯现在仍清楚记得刚遇到赫萝时,她在两人暂时停留的城镇要苹果吃时的难堪表现。虽然现在的赫萝不会这么做,但从她完全不给寇尔否认余地的强势态度看来,或许寇尔多少让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那个……」 然后,寇尔虽然年纪还轻,但毕竟是个少年。 「我想去三角洲。」 他跟赫萝不一样,机灵地看著罗伦斯这么说,真是了不起。 罗伦斯从赫萝手中抢走牙签,递给了寇尔。 还补上一句:「比你了不起多了。」结果被赫萝踹了一脚。 「你不是我的徒弟。所以,我会好好答谢你帮我们调制软膏。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让我表现得厚脸皮一点。」 虽然这话不像在答谢,反而像在威胁,但很适合说给寇尔听。 或许是寇尔天性直率与其个性使然,如果置之不理,恐怕会变得比徒弟更像徒弟。 因为知道世上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好人,所以看见这样的寇尔,罗伦斯忍不住替他担心。他知道任何人若是想陷害寇尔,随随便便都能成功。 「……我明白了。」 寇尔露出为难的表情地笑了笑回答。 他一定是明白罗伦斯与赫萝替他担心,才会这么说。 人们经常会说一个笑话。 一个心地善良的主人让顺从诚实的奴隶重获自由,并且对奴隶说:「今后你不必再侍候任何人,自由地过活吧!」结果奴隶一直乖乖遵守主人的命令,之后没再侍候任何人地活下去。 这个一直遵守主人命令到最后的奴隶,真的活得自由吗? 说不定寇尔就是觉得自己很像笑话里的奴隶,才会一脸为难地笑了出来。 「不过,虽然我刚刚说得那么爽快,但不是马上要去的意思。因为商人都是急性子,如果不先把事情办好,就会坐立不安。」 「我明白。只是……」 寇尔答道,然后难为情地搔了搔头说: 「我很期待您带我去。」 虽然罗伦斯不禁心想「要是赫萝也这么地直率就好了」,但没有看向她。 因为他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赫萝没有笑意的笑脸。 「其实,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座城镇,不过我只去过一次三角洲。」 「是因为过路要花钱吗?」 寇尔轻轻点了点头,回应罗伦斯的话语。 罗伦斯听了,忍不住想问问寇尔,明明连到三角洲的过路费都付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越过罗姆河的? 不过,有些时候寇尔会表现得特别果决,所以他一定是在这寒冬之中,把衣服缠在头上,然后拚命游泳越过罗姆河的吧。 「哦,我没去过南凯尔贝,那边感觉怎样?」 三人重新迈开脚步后,罗伦斯向吃下最后一块螺肉的寇尔问道。 「南凯尔贝……比较漂亮。」 寇尔之所以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是因为他先稍微观察了四周状况,而且回答得很小声。 光是岸边的景观,南、北两地果然就存在著明显差距。 凯尔贝北端聚集很多来自异教之地的人们,南端则以南方前来的商人或正教徒居多,这样的事实或许也是造成差距的原因。 在商人的圈子里,南方的有钱商人压倒性地多过北方,而金钱总会往金钱多的地方集中。 「不过,这边的人施舍时比较慷慨。」 「喔。我听说北凯尔贝的北方人比较多,是这样的原因吗?」 「应该是的,这边也有很多出生于乐耶夫的人。不过,就算不是北方人,感觉上也是这边的人比较和善。」 罗伦斯搔了搔鼻头,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北方与南方的对立关系,就像人类与狼的关系一样微妙。 「生活在气候严酷的地区,人们都会变得和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寇尔笑容满面地用力点头。 一旦认定有必要,就不惜孤身前往南方地区学习教会法学;尽管寇尔的脑筋如此灵活,听到他人夸奖北方人比南方人好的时候,还是会表现出天真无邪的开心模样。 再次体认这件事后,罗伦斯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三角洲上,会建盖著俨然是凯尔贝最大贸易中心的市场。 三角洲正是南、北两方的缓冲剂。 或许应该说是一个中立之地。 「不过……」 罗伦斯边走路,边看著三角洲时,寇尔这么说: 「南方人看起来总是很愉快的样子。」 没想到自己还要让寇尔操心。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先是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再慢慢露出笑脸说: 「因为气候要是比较暖和,酿起酒来也比较容易。」 「啊,原来如此。」 相信再过几年,寇尔一定会成为个性爽朗的好青年。 尽管觉得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罗伦斯还是无法否定这样的预测。 而且,他相信赫萝一定也这么想。 说不定她就是预测到未来的发展,才会笑嘻嘻地牵著寇尔的手一起走──这就是为自己做投资吧。 当罗伦斯脑中浮现这般像在开玩笑,也像在忌妒的想法,而感到心头一阵痛痒时,赫萝从兜帽底下斜眼瞥了他一眼。 赫萝的眼神夹杂著坏心眼的笑意,彷佛在说:「汝再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小心咱真的移情别恋了。」 罗伦斯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是为了取代方才险些脱口而出,最后吞进肚子里的话语。 反正已经骗到手了,就不需要再用心了吧。 虽然罗伦斯很想这么对赫萝说,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如果做出这样的行为,那真的会输给寇尔。 罗伦斯心想:「真是的,竟然把小了自己一轮的少年当成对手。」并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然后独自默默地笑了出来。 # 第二幕 源自乐耶夫山脉的乐耶夫河会汇入罗姆河,而罗姆河会流入温菲尔海峡。 在乐耶夫河水源区有名为雷斯可的矿山城镇,乐耶夫河与罗姆河的汇流处有雷诺斯,而罗姆河与海峡交会处则有港口城镇凯尔贝。 位于罗姆河流域最下游的凯尔贝,受托进行从上游运来的铜制品交易,拥有这般背景的商行,想必规模一定有相当大。 罗伦斯抱著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准备背水一战的心情前往目的地。 当他抵达珍商行前面时,不禁感到有些扫兴。因为── 「是这里吗?」 赫萝也一脸期待落空地这么询问。 那表情彷佛在说「这种破烂店面随便一吹就倒」似的,说不定她心里在想,要是真的被惹毛了,就变回狼形把整家店毁掉。 眼前的建筑物屋檐下,挂著一块长方形的铁制招牌,看板上刻著「珍商行」。店面破归破,但面向马路的卸货场上,还是看得到堆积如山的商品。 然而,被绑在卸货场上用来载运货物的,不是无论到了积雪多么厚的深山里也毫不畏缩的长毛马;也不是能把一个小村落的所有家当一次运完的大型马车。 屋檐下只看见骨瘦如柴的骡子,载著似乎是冬季用来作为饲料的燕麦杆堆,看似无聊地打著呵欠,等待出发。 珍商行的店面便是如此悠哉。站在店门口的三人之中,只剩下似乎把商行这个称号直接联想成金钱与权力象徵的寇尔,依然还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哪位啊?」 一名体型略胖、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卸货场最里面的柜台内,不知在写些什么。男子发现罗伦斯等人站在屋檐下后,抬起头问道。商行里除了这名男子之外,就只看得到放养于店内、啄食著麦穗的鸡。 「如果几位是来买东西,那我非常欢迎。不过,如果是来推销东西……可能就得白跑一趟了。」 男子扬起有些松弛的脸颊自嘲地笑笑,完全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意思,那模样看起来非常地疲惫。 看见男子的模样,赫萝向罗伦斯露出了牢骚满腹的眼神。 有一票人为了达成令人难以置信的目的,企图利用金钱买卖可能是赫萝同伴的狼骨,而珍商行就是这票人的同党。 赫萝的眼神告诉了罗伦斯──这票人是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对象,而且正因为恨意如此地强烈,对象更应该是个能够与恨意抗衡的强大商行。 只有寇尔一人还是老样子。虽然男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态,但他似乎误以为那是一种威严。 不过,商行的规模大小,当然不会总是与待在其中的人物本领高低成正比。 到处都有把手伸进蛇穴里,却跑出龙来的故事。 「景气真的这么不好吗?」 罗伦斯这么回答,随即踏入卸货场一步。 想必是有大量麦杆在这里搬入搬出,卸货场才会留下散落一地的麦杆,这样的光景让人联想到乡村住家的屋檐下。店内放了各种商品,确实很符合商行应有的模样,但净是一些没什么吸引力的商品。 「呵,你是南方来的商人吧。南方景气很好吗?」 卸货区角落放了叠起来的兵备。 看著似乎已经摆放很长一段时间的兵备库存,身为一个曾因兵备而失败过的商人,罗伦斯不禁感到慰藉。 「时好时坏。」 「我们这边景气很差,烂透了。」 男子一副完全没辄的模样举高双手说道。 赫萝与寇尔也跟在罗伦斯后头踏进卸货场,东张西望地环顾著四周。 这时,赫萝忽然用脚勾起盖住地板的麦杆,结果麦杆底下露出了两颗鸡蛋。 「哟?那里也有鸡蛋啊。母鸡总是到处乱下蛋,找都找不完。那两颗等会儿再捡好了……没错,今年这地区的鸡只数量剧减,真是安静到不像话。原本每年到了这时期,都会出现很多公鸡和母鸡,好不热闹的。」 「您是指北方大远征,对吧?」 「是啊。人潮不出现,钱就不会动,人们不动,肚子就不会饿。不但农作物的价格下跌,像木桶或木盆之类的加工品,还有年年抢手的兵备也都卖不出去。在这样的状况下,就只有酒的价格一路往上攀升。」 「嗯?」赫萝发出感到意外的声音。 略显肥胖的男子在柜台后方,笨拙地耸起肩膀说: 「人们没事做,当然只能喝酒喝个痛快啊,不是吗?」 听到男子的话语后,赫萝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您这个带了两个小跟班的商人,是要来介绍什么赚钱生意呢?」 「小跟班?」 赫萝在兜帽底下有些不悦地喃喃说道。这次她似乎无法像平常那样,装出一副乖巧修女的模样。罗伦斯心想「早知道应该先好好叮咛赫萝的」,随即用冷漠的表情制止了赫萝。 「我是想来拜访珍商行的主人。」 「嗯,我就是珍商行的主人。」 罗伦斯早料到男子就是珍商行的主人,所以没有特别惊讶地点了点头。他走向柜台,然后把伊弗给的介绍信放在柜台上。 「哎哟?抱歉、抱歉,您跟波伦商行有交情啊?」 「波伦商行?」 罗伦斯没听说过伊弗拥有商行,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他也一直认为伊弗比任何人都像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过,听到罗伦斯这么反问后,珍商行的主人没有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 取而代之地,他露出了开错玩笑似的尴尬表情。 「虽然她没有挂招牌,只是独自一人在做生意,但像她那样到处设下情报网,已经算是个规模十足的商行了吧?」 珍商行的主人边拆开伊弗的亲笔信,边如此寻求罗伦斯的同意。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伊弗到底拥有多大的影响力,但他知道如果让对方发现他与伊弗才认识不久,那肯定一点好处都没有。 罗伦斯在脸上堆起暧昧的笑容点了点头后,对方便自己推测了罗伦斯的想法,笑了出来。 「嗯……您是克拉福.罗伦斯先生啊。呵呵,没想到会有男人拿那只狼给的介绍信来找我,您到底抓到她什么把柄啊?」 直到方才,男子都还表现得像是个没落商行的别脚老板,现在却高高扬起左眉毛,抬头瞪起了罗伦斯,那模样看起来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男子的表情绝不是想要吓唬罗伦斯,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男子纯粹是露出感到有趣的表情,而这表情想必能够让他看起来最像个难以应付的商人。 罗伦斯这么重新评价对方后,也露出纯粹因遇见有趣商人而喜悦的表情,耸了耸肩说: 「这是秘密。」 「噗哈哈哈!这样啊,是秘密啊……那么,您来找我是为了……」 珍商行的主人让视线追著纸上的文字跑边说道。 接著,罗伦斯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抽动脸颊的模样。 纸上写著有关寻找狼神脚骨的内容,如果是个正经的商人看到,肯定会边笑边拿起葡萄酒畅谈一番。 然而,珍商行的主人一副忆起某事而发笑的模样抖著肩膀,并小心翼翼地卷起亲笔信,重新绑上马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已经很久没有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而且还特地透过伊弗.波伦的介绍前来打听……我想,您应该是认真的吧。」 「虽然很难为情,但我是认真的。」 看见罗伦斯笑著回应,男子再次笑了出来。罗伦斯看出男子的笑脸夹杂著两种表情。 第一种表情在说「怎么会有商人这么认真地前来打听如此愚蠢的事情」;第二种表情在说「从前不管我有多么高的意愿,都没有人愿意聆听,到了现在却有人缠著我说这个话题给他听」,是一个老人感到困惑的表情。 察觉到第二种表情后,罗伦斯感觉到胸口一阵悸动。 但是,男子立刻收起了这样的笑容。 「不过,能够为了来我这儿打听这种玩笑事,还特地让那只狼写了亲笔信的男人,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仔细一看才发现,您身旁那两个小跟班,似乎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我们并不打算争取议会席次,比起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我们更重视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今日来到本商行的商人克拉福.罗伦斯,您这句话说得相当正确,我也要好好自我介绍一下才行。我是珍商行的主人泰德.雷诺兹。」 罗伦斯等人南下罗姆河途中,曾在某个文件上花了很多脑力思考,那文件所记载的珍商行记帐者就叫作泰德.雷诺兹。 罗伦斯当初以为泰德.雷诺兹是个年轻男子,没想到本人的年龄比他想像中多出了一倍。 「珍是我父亲妻子的名字,我父亲是个很疼老婆的人。」 「那真是个好丈夫呢。」 「没,取了这个名字后,其他交易对象都吓得发抖,所以我父亲搞不好是个怕老婆的人。」 雷诺兹像个装模作样的贵族似地竖起一根手指头,闭起一边眼睛,然后露出了笑容。 尽管那模样一点儿也不适合他,却散发出可爱而平易近人的气质。 看来对上雷诺兹可不能掉以轻心。 「那,说到您想要跟我打听的这件事情,也还真是件怪事。」 「是啊,世上总有人会做一些怪事。」 「嗯,一点也没错。哟……嘿咻!」 雷诺兹还是一副动作困难的模样站起身子,然后只说了句:「在这边等一下。」便从柜台走到屋内去了。 卸货场上只剩下放养的鸡,咕咕叫著并啄著寇尔草鞋因摩擦而卷起的部分。 虽然寇尔拚命地想要赶走它们,但鸡却不肯放过他。 赫萝看似愉快地望著寇尔与鸡搏斗好一会儿,突然朝向鸡露出尖牙。 这时,原本不会飞的鸡吓得都飞了起来。 「久等了……唉哟?」 逃跑出去的鸡在空中留下了细碎的羽毛,那些羽毛还来不及落地,雷诺兹已经从屋内抱著木盒,回到了卸货场。 就算不是眼尖的商人,也能够轻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啊。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家的鸡特别喜欢起毛的东西。」 「现在天气这么冷,我看还是把手指头藏起来比较好。」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雷诺兹大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我甚至不愿意去想像那样的画面。要是鸡真的跑来啄我手指头乾燥裂开的地方,我肯定把它连同肚子里头、预计明天要生的蛋,一起丢进锅子煮来吃。」 看见寇尔若无其事地搓著自己的手指头,罗伦斯笑了笑并毫不客气地看向雷诺兹放在柜台上的木盒,问道: 「那木盒是?」 「嗯,这个木盒啊──」 说著,雷诺兹毫不迟疑地打开盒盖。这时,罗伦斯有些吃惊地僵住了。 木盒里塞满了动物的骨头。 「我们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寻找著深山荒村的神骨──这些是听到这种传言后,亲切地协助我们寻找神骨那些人的努力结晶。」 虽然这拐弯抹角的说法正表现出相当厌烦的心态,但罗伦斯看不出坦白到何种程度。 不过,如果雷诺兹说了谎,事后再向赫萝确认就好了。 「那些是真的神骨吗?」 「要是真的就好了。您看我商行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假的吧?我又不是因为太贪心而花钱搜购这么多骨头,现在整家店却像快要倒掉一样。」 雷诺兹说整家店就像快要倒掉一样,无疑是在扯谎。这家商行的生意再差,至少还受托负责处理从罗姆河上游运来的铜币,身为一个中继站,其获利应该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多。 不过,罗伦斯觉得雷诺兹这副懒得理会的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 雷诺兹眼里流露出像个纯真孩子般的疑惑目光。 「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您怎么还对这种玩笑感兴趣?」 听到雷诺兹以「玩笑」来形容这件事情,罗伦斯确实无法反驳。 「伊弗小姐也跟您说过一样的话,但这两位其实是北方人。」 「嗯……」 说著,雷诺兹稍微睁大了眼睛。 他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自己下了个非常严重的误判。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嗯……是我表现得太轻率了,你们别不高兴啊。虽然我会藐视这件蠢事,但没有藐视你们神明的意思。」 雷诺兹一副在教会里向神明宣誓似的模样,先是揉了揉鼻子,再摊开手掌这么说。 光是听到赫萝两人是北方人,雷诺兹就完全搞懂了状况,这样的表现说出此地距离乐耶夫山脉非常近的事实。 而且,从这样的表现当中,也看得出雷诺兹很尊重北方人。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很乐意帮忙。事实上,这还真是一件蠢事。」 雷诺兹改变气氛的速度之快,让人感到头昏目眩。 他的语气令人几乎忘记这里是快倒闭商行的卸货场,而有种置身镇上议事厅的错觉。 「乐耶夫的深山里,流传著许多让教会无法置之不理的传说。其中有些传说实在没什么可信度,但有些传说又像是煞有其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故乡在哪一带,但只要听到某村落的狼骨传闻,你们就能猜出是哪个村子吧。」 「是鲁比村没错吧?」 寇尔从旁插嘴问道。 他那认真的模样,与方才被鸡啄草鞋而快要哭出来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没错。你知道是鲁比村,又一路追查这个传说,想必一定是个没遭到杀害的幸运少年,不然就是个见闻过世间丑恶的少年。」 寇尔曾提过,佩带长剑前来的传教士以暴力镇压鲁比村,杀害了无数村民。 听到雷诺兹的话语后,寇尔一边用力握紧拳头,一边点点头。 「我也不想多问旁边这位姑娘明明是北方人,为什么要打扮成教会修女的模样。商人的钱虽然带不进坟墓,但至少回忆还可以。」 说罢,雷诺兹僵硬地挤出自嘲似的笑容。 赫萝也轻轻笑了一下。 踏进坟墓之前,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地只见闻一些纯真、美好的事情,而赫萝会做出这种反应,是因为她知道面对这样的愿望,只能无奈地轻笑带过。 「那么,回到鲁比村神明的话题。我记得是前年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吧。那时传教士和佣兵集团聚在北方的山林和平原,精力充沛地四处奔波;也经常会听到某某村落怎样又怎样的话题。在这之中,跟我们家配合往来的商行参与了一件事。不,应该说他们不得不参与。」 「您是指德堡商行吗?」 如果不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做过事前调查,对方很可能为了增加故事的精采性,或为了隐瞒重要情报而故意撒谎。 所以罗伦斯明确表示了自己并非完全无知,以达到牵制对方的效果。 雷诺兹察觉到罗伦斯的举动后,轻笑一声说: 「呵。您都有办法拿到波伦家狼女的亲笔信了,我不会对这样的商人说谎。我很尊敬那只狼女。所以,我也会对她所信任的商人克拉福.罗伦斯表示敬意。」 雷诺兹那不带笑意的笑脸,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不过,罗伦斯不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因为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决定两名商人之间游戏规则而进行的仪式。 「很抱歉,打断了您说话。」 「不,要是只让我一个人说话,就会不小心变成长舌公。既然各位不是完全无知,那我应该只讲重点就好。」 雷诺兹先清了清喉咙,然后稍微坐正身子。 他的视线停留在墙壁上,目光焦点集中在记忆之中。 「据说有一群教会人士因为各种原因,让德堡商行不得不听话。这群人主动去找德堡商行商量这件事。他们对德堡商行说:『我们到了北方山里,探勘过异教徒的传说后,发现其中有些传说与其他的无稽之谈不一样。这些传说具有形体、也结出了果实。你们商人不是能够买卖世上的一切有形物品吗?既然这样,就能够找出具有形体的传说果实吧?』」 与其说商量,事实上教会肯定更像在下命令。 明明像在下命令,雷诺兹却刻意以这般说法来表现,看来是想要暗中传达他对教会的反感。 「就像炼金术师给我们难以理解的印象,我们会觉得他们很诡异,好像万事都难不倒他们的道理一样。在教会眼中,我们商人所做的生意就像在做什么诡异、不道德的交易,所以教会那些人似乎误以为任何事情都难不倒我们。不过,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都会遇到很多无法拒绝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往往是从上游流向下游。」 「您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听到罗伦斯这么表示赞同,雷诺兹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 有些工作,是由皇帝指示宫廷商人,宫廷商人指示其所支配的商行,商行指示其分行,最后由分行行长指示市井商人来完成的。 只要找出源头,就会发现谒见皇帝时,恭敬地献给皇帝的各种贡品当中,很多都是由连一枚铜币也要计较的小商人所购得。 只不过,命令永远都是由上往下、物品永远都是由下往上,不会有反过来的情况发生。 「然后,我们家商行,就位于伟大的河川精灵罗姆所掌控的罗姆河最下游。对于从上面摇啊摇地流下来的命令,不分其善恶,我们都必须接受。那正是所谓……」 雷诺兹松弛的脸颊用力晃动了一下,那彷佛是为了今天这个瞬间,而特地让脸颊松弛似的。 「就算砸大钱,也必须硬著头皮去做。」 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放在柜台上、塞满了大量骨头的木盒。 一般来说,某家商行在寻找某样商品的消息传出后,商行根本不可能收到这么多商品。 珍商行会收到这堆像是狗、猫、羊、牛或猪的骨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珍商行在凯尔贝寻找狼骨的行为,并不是正当的生意。 如果是正当的生意,要是送上不正当的商品,就拿不到报酬。 不过,如果是不正当的生意,就算送上不正当的商品,也可能拿到报酬。 只要能让第一个发出命令的教会人士满足,那么送上物品的珍商行,与其上游的德堡商行,就有拿到报酬的可能性。 骨头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到哪儿都找得到。 对商人来说,送上骨头赌赌看能否拿到报酬,这根本没什么风险可言。 唯一会感到困扰的,就是这场赌局的临时庄家──珍商行。 「总之,当时这就像办了一场祭典一样,好不热闹。毕竟如果找到真的骨头,据说能够拿到的报酬高达一、两千枚卢米欧尼金币。」 「后来……」 说著,雷诺兹自嘲地笑了;此时寇尔便将话题接了下去: 「后来找到骨头了吗?」 在雷诺兹下垂的眼睑底下,那不带情感、宛如透明玻璃弹珠般的眼珠瞬间有了变化。 寇尔这样的问法太不识趣,完全偏离了商人的互动规则。 不过,那双眼睛立刻变回适合坐在柜台上,悠哉地等待客人上门,并眺望著鸡啄食地上麦穗的眼神。 商人不会因为听到不识趣的发言而生气。他们只会配合发言,做出适当的应对而已。 也就是说,雷诺兹不会再以商人的身分发言。 「呵。要是找到了,我现在早就坐在黄金做成的柜台上了。当然了,当时有一堆谣言,说我已经找到骨头,赚了一大笔钱,我还被恐吓了好几次。不过,这种事情想也知道真相是怎样。把这么多的钱偷天换日地搬来给我?到底什么人能有这种本事啊?」 雷诺兹之所以会以揶揄的方式说话,是因为这样的谣言确实愚蠢至极。 假设真有人支付一千枚金币给珍商行,只要是做生意的商人,想必会立刻察觉金币的动向。 即使在深夜里悄悄移走了一座山,隔天早上大家还是会发现。 这种事情根本隐瞒不了。 寇尔似乎很自然地察觉到这样的事实。 他一副感到遗憾的模样,垂头丧气点了点头,并答谢雷诺兹回答他的问题。 在那瞬间,雷诺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罗伦斯看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以商人来说,寇尔的发问方式是最不识趣的表现,但发问后会不忘好好向人道谢的礼仪,可是很多徒弟就算屁股挨了好几鞭还记不住的事情。 虽然雷诺兹看似行动作困难地坐在商行的柜台上,但身为商人的眼光肯定相当厉害。 所以,他才会把商人的视线移向罗伦斯说: 「罗伦斯先生,您似乎有个很不错的徒弟。」 雷诺兹的眼神有如老鹰企图捕捉猎物般锐利。 他说话的样子并没有特别做作,这似乎是他的真心话。 「他不是我的徒弟。」 「什么?」 雷诺兹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夸张地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后,把视线移向寇尔。罗伦斯见状,立刻这么说: 「他是未来的教会法学博士。如果我说他是商人的徒弟,那他以后恐怕会上不了天堂。」 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雷诺兹此刻的表情。 如果能够做些出乎赫萝意料的事情,并且让她露出像雷诺兹这样的表情,罗伦斯肯定就有办法抓住赫萝的缰绳。 罗伦斯看著惊愕的雷诺兹这么想,而雷诺兹随即一副彷佛在说「被打败了」似的模样,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嗯~身为北方人,未来又会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目前在追查故乡神明的传言……原来如此,不愧是能够让那只狼女信任的商人。您的行商之旅似乎相当复杂而令人羡慕呢。」 一个对人脉或权力关系极为敏感的商人,看到未来可能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的人,就等于看到闪闪发光的黄金。而且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之中,就能多少判断出未来是否会有一番成就。 只要是个能力受到肯定的人物,商人随时愿意投资。 罗伦斯感受得到雷诺兹不断传达出这样的讯息。这时,雷诺兹忽然看向赫萝,然后对著罗伦斯说: 「那么,这位姑娘也是来自什么名声显赫的修道院吗?」 赫萝当然也发现了,方才雷诺兹盯著寇尔时,露出了有如老鹰企图捕捉猎物的眼神。 然而,雷诺兹没有对赫萝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之所以会这么询问罗伦斯,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忽略赫萝,也或许是想要闲话家常。 对于这种受到藐视的对待,赫萝当然不可能满意。 那么,赫萝要怎么抬高自己的价值呢? 只有在算计这种事情的时候,赫萝的速度之快,连商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听到雷诺兹的话语后,赫萝立刻迅速躲到罗伦斯背后,并且用力揪住罗伦斯的衣服。 那模样简直就像个怕生的少女一样,同时也像在主张罗伦斯是自己的庇护者似的。 就连神明所拥有的东西,商人都想拿到手;如果是人类所拥有的东西,更容易勾起他们的欲望。这就是商人的本能。 赫萝的举动果然带来了绝佳的效果。 「哈哈哈哈哈!」 雷诺兹大笑后,罗伦斯发现赫萝从他背后稍微探出头来,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这是不使用言语的多层面心理战。 雷诺兹之所以大笑,是因为他立刻发现自己中招了。 「三位客人真是太妙了!我看时间就快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庆祝我们认识呢?」 对罗伦斯来说,雷诺兹的提议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觉得与雷诺兹交谈,洋溢著刺激感。 「如果方便,我们非常乐意。」 「我真是太幸运了!那么,我立刻叫佣人准备料理。只不过……」 雷诺兹把视线移向罗伦斯三人后方的卸货场,继续说道: 「为了准备料理,需要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可是今天偏偏看不到半只鸡。」 「啊!」 寇尔大叫了一声,赫萝则是别开了视线。 因为赫萝方才露出连狼群都会夹起尾巴逃跑的凶狠目光,赶走了不停啄著寇尔草鞋的鸡群,所以现在卸货场上一只鸡都没有。 「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把好邻居叫回来吃饭吗?」 听到雷诺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一样开心地笑著这么说,寇尔慌张地、赫萝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跑出去追鸡。 鸡肉和葡萄酒。 如果说为了生存必须有面包和盐巴,那么为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就必须有鸡肉和葡萄酒。 若还是因缘际会受到招待而吃到这两样东西,那更是教人开心。 在雷诺兹还没说出「不用客气」之前,赫萝已经大口吃了起来,寇尔则是以未来可能成为教会法学博士的人应有的表现,注重礼仪地享用食物。 顺利探听出狼骨的话题,对方还特地准备料理招待,这作风真是豪迈──抱有这般想法的,恐怕只有寇尔一个人吧。 用餐时,除了闲话家常的无聊话题之外,雷诺兹还提到一些两年前狼骨事件达到最高潮时的笑话,也详细说明狼骨事件慢慢降温的过程。 不过,不管任何时候,商人总会要求报酬。 罗伦斯一直很在意雷诺兹会要求什么报酬,最后在分手之际,得到了答案。 雷诺兹主动要求与罗伦斯握手。 「请代我问候伊弗.波伦小姐。」 雷诺兹用两手牢牢地握住了罗伦斯伸出的右手。 而且,雷诺兹明显露出了商人的眼神。 雷诺兹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不仅详细说明了狼骨的话题,还准备午餐热情地招待了客人,请好好转达伊弗这件事情。」 雷诺兹的目的想必是希望与伊弗配合往来,以更进一步扩大其生意。 不过,雷诺兹所经营的珍商行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其配合往来的对象可是手中牢牢握著采矿权的德堡商行。 有这背景的雷诺兹就算赢得伊弗的深厚信赖,应该也没有太大利益可图。 还是说,伊弗真是个影响力如此大的人物? 尽管心中有很多疑点,罗伦斯还是必须答谢雷诺兹的款待。 确实给予雷诺兹回应后,三人离开了珍商行。 一行来到商行时,雷诺兹起初是一副完全没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模样;没想到离开之际,竟然还到了门口送行。 「接下来……」罗伦斯自言自语道。 已经轻松达到了目的。 不过,不可否认地,一路与雷诺兹互动下来,确实有些感觉很矛盾的地方。 像是珍商行的破烂店面、雷诺兹收下伊弗介绍信时的反应,以及方才告别前雷诺兹所采取的行动,都显得矛盾。 虽然这些可疑之处与狼骨话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商人的行动总会在让人意外的地方形成关联。 罗伦斯一边沉思,一边轻轻捏著下巴胡须。 「汝接下来怎么打算?」 然而,赫萝的话语打断了罗伦斯的思绪。 罗伦斯于是看向了赫萝。在那瞬间,他不禁想起雷诺兹刚才招待他们的鸡肉料理。 那道鸡肉料理是把鸡腿烫熟后,再淋上加了香草碎片、黄芥末酱以及醋所调制的酱汁,可说极品中的极品。 想要知道那道鸡肉料理有多么美味,只要看赫萝沾著香草碎片的嘴角,就能轻易明白。 罗伦斯伸出手指替赫萝取下香草碎片时,她一副有些嫌烦的样子闭上一只眼睛。 罗伦斯很快就知道赫萝不是因为被人当小孩子看待,所以故意用生气的方式掩饰难为情。 因为他看见赫萝这么别过脸去后,向寇尔使了一下眼色。 寇尔一边露出讶异的表情,一边像是感到佩服地点点头。看了寇尔的举动,罗伦斯不禁叹了口气。 赫萝与寇尔似乎暗中打了赌,内容八成是看罗伦斯会不会帮赫萝取下那片香草。 「这个嘛……接下来要怎么办吗……」 如果认真做出回应,罗伦斯就输了。 所以,他假装没看见两人互使眼色的样子喃喃说道: 「因为太顺利就打听到想知道的事情,感觉有些扫兴呢。」 「嗯?」 「我原本以为对方会隐瞒更多事情的。」 听到寇尔的话语后,这回换成是罗伦斯向赫萝使眼色。 罗伦斯与赫萝的视线交会后,立刻双双别开了视线。 赫萝会有这样的反应,代表著她也觉得方才的交谈有可疑之处。 罗伦斯避重就轻地说: 「……是啊。现在我们可以确认,教会相信鲁比村的传说。这么一来,就表示教会那些人所相信的东西真的存在过,算是我们的一大进展。」 寇尔一脸认真地频频点头。 然而,如果赫萝也觉得雷诺兹的言行举止有所矛盾,或许事情就不是现在想的这么单纯。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这么告诉寇尔,是因为怕说了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谁叫寇尔太直率了。 就连赫萝个性这么别扭的人,一提到有关故乡的话题都会脸色大变;那个性直率的寇尔就更不用说了。 等到有适当机会,再好好向寇尔说明就好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很遗憾。」 「?」 寇尔看向罗伦斯,微微歪著头。 因为知道寇尔不会表里不一,罗伦斯不禁觉得寇尔做出这样的动作比起赫萝可爱多了。 「因为进行得太顺利,结果好像没必要使出杀手锏。」 「啊……您是说铜币的事情?」 从河川上游送来时,只装了五十七箱的铜币,等到准备从珍商行送到海峡对岸时,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六十只箱子。 罗伦斯怀疑这是珍商行的把柄之一。 假使珍商行坚持隐瞒狼骨的事情,应该可以用这件事情动摇对方,而罗伦斯也已事先告诉寇尔这个想法。 不过,罗伦斯只知道箱数不合的事实能够用来动摇对方,却到现在还没有向寇尔问出箱数不合的原因。 当然了,罗伦斯也没有自己想出原因。 「不过,既然没必要使出这个杀手锏,等旅行结束时你再告诉我答案当作谢礼就好。」 独力想出原因的寇尔点点头后,看似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们现在能做的,顶多是趁著去向伊弗道谢时,顺便再收集更多情报而已。话虽如此,表现得太著急也不好。要是让伊弗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那就伤脑筋了。」 「呃……您的意思是,如果对方发现有人认真在追查这件事,可能会觉得确有其事吗?」 对于寇尔无时无刻不忘学习的认真态度,罗伦斯不禁感到钦佩。 罗伦斯点点头说: 「雷诺兹和伊弗之所以一下子就说出狼骨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已经彻底研究过这件事情,并且做出这是无稽之谈的判断。如果这件事情有那么一点点真实性,所有人都会像贝壳一样紧紧闭上嘴巴吧。」 「所以,我们如果太过认真地探寻这件事情,那些人就会开始有所防备,并怀疑我们是不是掌握了能证实狼骨传言的重要关键。」 罗伦斯等人之所以会相信狼骨传言是事实,当然是因为赫萝的存在。 对此也有共识的寇尔竖起右手食指,以一副彷佛大厨师在说「这道料理的秘方,就是加了极少量的香草」似的得意模样说著。 也有些像是小狗刚刚学会了某样才艺,然后顺利表演成功时的骄傲模样。 这样的寇尔看起来并不显得骄傲自大,大概是因为他是刻意地露出得意洋洋的模样,而且也有所自觉的缘故吧。 寇尔天生就很容易与人亲近。 「不过,因为没有人相信,所以能够很轻易地打听出情报,这样的事实很讽刺不是吗?我们明明是想确认传言真假,才向那些人打听的。」 「再来就要看个人的信仰心了。也就是要有在周遭人们的否定声浪中,还能够相信传言是正确的勇气。」 寇尔温顺地点了点头。 「而这个话题也可以延伸到另一个话题。圣职者向神明请示:『人们能够得到救赎吗?』却得不到神明的答案。这不是因为神明怠慢,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太怎样?」 未来的教会法学博士就像刚铸造好的钟般,只要轻轻一敲,就会立刻发出响亮的回应。 「因为这个问题太理所当然了,对吗?」 与寇尔的对话有些不同于赫萝,那感觉很直率,是能够让人感到安心的知性对话。 罗伦斯觉得,他现在似乎能够明白,那些被称为学者的人们,为什么会一整天不断地对话。 两人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慢慢走路,不知不觉中,变成寇尔在罗伦斯身旁并肩走著。罗伦斯心想,这样的感觉也不赖。 十年后如果也能够这样并肩而行,寇尔一定能够变成一个好知己。 罗伦斯这么想著,不禁开始期待了起来。 不过,这时有人介入了罗伦斯与寇尔两人之间。 那人就是一直被冷落在旁的赫萝。 「汝等在咱面前聊得很愉快吶?」 赫萝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说道。 为了自身安全,罗伦斯决定还是不要去分析赫萝话中的意思。 「如果没有必要马上去找那只狐狸,咱想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指向河口说: 「那个热闹的地方。」 不用说也知道,赫萝是指三角洲上的市场。 赫萝的尾巴在长袍底下兴奋地不停甩动,或许是期待吃到美味的食物。 于是,与寇尔的知性对话告终,现在又回到了浅显易懂的对话。 罗伦斯越过赫萝头顶看向寇尔。 寇尔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虽然赫萝一半是为了自己才说要去三角洲,但另一半肯定是为了寇尔。 对于与寇尔的知性对话,以及与赫萝的浅显易懂对话,罗伦斯很难在两者之间决定优劣。那是因为赫萝浅显易懂的话语里头,总是藏著某些秘密。 所以,罗伦斯也没有揭穿赫萝话语里的秘密,只是淡淡地回答说: 「你老是想著要吃东西。」 看见罗伦斯一脸无奈地说道,赫萝的琥珀色眼珠转了一圈后,嘟起了嘴唇轻轻一笑。 「咱无时无刻都想著汝吶。」 赫萝稍微拉高声调,用著撒娇的声音这么说著,抱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因为罗伦斯忘了把香草沾在自己的嘴角上,所以这样算是与赫萝扯平了。 不过,一旁的寇尔红著脸,一脸困扰地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 虽然罗伦斯内心无法控制地涌上一股优越感,却无法坦率地感到开心。 因为赫萝做出这样的举动,相对地就是在要求回礼。 「没办法,谁叫我是你的食物啊。」 罗伦斯这么给了回礼后,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并且用力地摆动耳朵,连兜帽都差点脱落了。 「那么,别忘记松开荷包的绳子,好吗?」 罗伦斯把视线移向寇尔。 他露出试探的眼神,想听听寇尔的回答。 对于这类的文字游戏,寇尔与赫萝一样很懂得怎么回答。 「这时候好像要说『谢谢招待』吧。」 「真是的,好想来一杯餐后酒啊。」 在寇尔的巧妙配合后,罗伦斯这么结束了话题。 凯尔贝的三角洲中心位置上,有一座大型蓄水池。 蓄水池里养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鱼,时而还会看见乌龟或水鸟群集。 不过,在池边编织句子的不是一头金色卷发的诗人,在那里交谈的话语也不是超脱世俗、以唯美文法撰写出来的诗句。 蓄水池里的鱼儿不停在网中绕圈子,乌龟和水鸟有些被绑住脚,有些被绑住嘴巴。 单刀直入的数字与杀价话语在池边交错,吐出这些话语的人们个个都是大嗓门,抓鱼的手臂也都相当粗壮。 来往市场的人们,把这座蓄水池称为「黄金之泉」。 建盖在三角洲上的凯尔贝市场范围,拥有从这座蓄水池往北走两百步、往南走两百步的宽度,以及往东走三百步、往西走四百步的长度。 虽然三角洲上还有足够的土地扩建市场,但市场似乎从以前就被规定只能有这般大小,至少就罗伦斯所知,这里的市场还不曾扩建过。 这么一来,市场建盖建筑物时,当然会以节约土地为原则。 人们会说「连隔壁的帐簿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在讽刺市场的建筑物密集度过高。 罗伦斯等人一站上三角洲,赫萝便摀住了耳朵。 虽然赫萝是抱著开玩笑的心态才这么做,但那模样不见得完全是装出来的。 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来到港口城镇凯尔贝的最大市场,这里总是一片人声鼎沸。 「今天是在举办祭典吗?还是有什么活动?」 罗伦斯付了船夫船费,然后从栈桥站上三角洲时,听到先站上三角洲的寇尔露出错愕的表情,询问著他身旁的赫萝。 三角洲上共有三个停船处,罗伦斯等人下船的地点,是在以往返北凯尔贝的船只为主的停船处。因此,在这里看不到三角洲市场的地标──也就是用搁浅船所作成的大门。取而代之地,这里有一块经过切割、卸下港口后就被置之不理的石头。 石头后方就是市场,市场里明明有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潮,每个人却都没有好好看向前方,而是一边紧紧盯著店面看,一边走路。 「嗯?这样的人潮还算常见呗。咱还曾经去过整座城镇都这么多人的地方吶。」 赫萝一副自己无所不知的表情说道,还高高挺起她那外观看起来与寇尔相差不远的胸膛。 「真、真的啊……老实说,我看过的热闹城镇顶多只有雅肯而已……」 「嗯。这没什么,年轻时候不知道的事情总比知道的事情多。只要增加见识,一件一件慢慢地学习就好了。」 「一点也没错。话说回来,你第一次跟我去到河口城镇时,也问了几乎一样的问题。」 罗伦斯从后方把手放在赫萝头上这么说。 赫萝在帕斯罗村停留了好几百年,在这段期间世界的改变之大,甚至连神明都会觉得自己变老了。说起不了解世俗的程度,赫萝一定比寇尔来得严重。 不过,说起喜欢自夸的程度,也一样是赫萝比较严重。 赫萝一副嫌烦的模样,把罗伦斯放在她头顶上的手拨开,然后一脸威吓地瞪著罗伦斯说: 「汝的心胸就是这么狭小。现在能藉机自夸比咱更博学多闻,汝心里一定很开心呗。」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说到你去过的大都市,不过就是留宾海根吧。」 赫萝压低下巴,鼓起了腮帮子。 虽然寇尔一副有些胆颤心惊的模样,但很明显地,这是赫萝想要有人陪她玩的表现。 「谁叫汝是个连平常三餐都要唠唠叨叨说节省是美德的旅行商人吶。咱身为汝的囚犯,怎么可能到处游走?还是说汝愿意带咱到处游走吗?」 赫萝深蕴含蓄之美的复杂话语,像在测试罗伦斯是否记得一路旅行下来的所有回忆。要是有一个解读错误,很可能被赫萝一脚踹到天边。 寇尔一副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当真的模样,表情难掩不安。 当然了,罗伦斯与赫萝是因为有寇尔这样的观众,才愿意站上舞台演戏。 所以,罗伦斯有礼貌地,也很明确地答覆赫萝说: 「商人会以金钱解决一切,所以只要不用花钱,要帮多少忙我都愿意。」 「比方说哪些状况吶?」 赫萝这么反问道。她在兜帽底下的面容,难得带著一半的笑意。 她似乎快受不了自己的愚蠢演技了。 「比方说?这个嘛……」 罗伦斯稍微动脑思考说道。这时,赫萝一脸焦急难耐地打他了一下,然后抓住他的衣服,拉向自己说: 「难道汝要咱说『汝说故事哄咱睡觉,好吗?』不成?这话咱怎么说得出口吶?」 罗伦斯这时倒是没拿这么一句「你不是已经把整句话说出来了吗?」反驳她。 本以为两人在吵架,现在情势又突然改变,一旁的寇尔看得脸颊微微泛红,也紧张地屏息凝视两人的互动。 罗伦斯不禁心想,演员这个职业好像也很不错。 「说故事确实不用花钱,但每次我抱你上床的时候,你都已经醉倒了啊。」 赫萝迅速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身子,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罗伦斯很清楚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所以,他先做了心理准备,好让自己能够装出被打败的表情。 「没办法啊。汝说的话那么无聊,如果不喝酒,咱怎么忍受得了吶。」 对于自己能够在这般与赫萝常有的互动之中,如此厚脸皮地大展演技,罗伦斯不禁想为自己的成长鼓掌一番。 「好了,那咱们赶快绕一圈看看呗。」 或许是打闹一番后得到了满足,赫萝不再勾住罗伦斯手臂,而是舔著嘴唇这么说。 所谓的「绕一圈看看」,想必不是要看看市场模样,而是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食物。 明明没多久前才吃了一顿现宰的鸡肉料理,赫萝似乎又饿了。 「呃……那个,这里的名产是什么呢?」 尽管无法完全跟上两人之间变化快得让人头晕目眩、虚虚实实的互动,寇尔还是这么贴心地向赫萝搭话。 「唔。汝这么问,简直就像在说咱只想著要吃东西一样。」 「咦?没、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捉弄著寇尔,寇尔被捉弄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赫萝却根本没在听。这时如果掀起赫萝的长袍,肯定会看见尾巴发出声响,正高兴地甩个不停。 赫萝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在越过取代大门的石头后,还回过头说: 「喏,快点啊!」 虽说这里是闹哄哄的市场,一片吵杂声中如果夹杂了少女的清脆声音,多少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名坐在石头上写字的商人瞥了赫萝一眼,石板上的手瞬间抖动了一下。如果要说那商人脸颊凹陷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禁欲主义者,那是在说反话;因为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赚钱,才克制自己。所以,想要成为完全杜绝欲望的隐者,需要有很深的功力。 商人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向罗伦斯时,眼神并没有透露出善意。 即便如此,商人还是立刻板起了面孔,让视线落在石板上继续写字。不过,罗伦斯知道商人的视线在石板上滑动;他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苦笑。 「发什么呆!快点──」 也不知道赫萝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商人的目光,她心急得连长袍底下的尾巴前端都不小心露了出来。她这样大声吆喝到一半时,突然闭上了嘴巴。 「?」 就算赫萝的演技再怎么完美,要是能在近距离之下持续观察,也大概能够看出是真是假。 罗伦斯看出赫萝这次不是在演戏,于是像刚才那位年轻商人一样,随著赫萝的视线看去。 于是,那个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也一起回头看的寇尔用手摀住嘴巴,并偷偷瞧著罗伦斯的反应。 出现在赫萝视线前方的,是一名刚刚走下船的熟悉商人。 「嗯?哟……」 对方依旧是那一身老样子,她在察觉到视线后,在看似仍带著睡意的半开眼帘底下,投来极其自负的目光。那彷佛在说「无论世上有再多货币,我都会把它数个乾净」似的眼神,回应了罗伦斯一行人的视线。 不过,伊弗会慢了半拍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应该不是在卖弄自己的演技。她肯定是真的吃了一惊。 原因就在伊弗身边还跟了两名装扮气派、体格健硕的男子,以及两名装扮虽然气派,目光却不太正派的男子。所以这次的相遇肯定是偶然。 原本坐在石头上、似乎在思考怎么做生意的年轻商人发现伊弗等人的存在后,慌张地站起身子,逃跑似的往市场里头快步奔去。 在装了鱼的笼子旁边无所事事,可能是在等待仲介商的一名年迈渔夫,也一副彷佛在海上见到精灵似的模样,恭敬地低头致意。 伊弗身边的男子们表现出「年轻商人与渔夫理当会有这种举动,反而是罗伦斯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态度,毫不客气地盯著罗伦斯等人看,在他们身上打量。 然后,男子们立刻判断出罗伦斯是个不值得注意的小人物,轻轻哼了一声。 他们一副彷佛在说「这小毛头怎么了?」似的表情,重新面向伊弗。 「我还以为你们肯定去了南凯尔贝……决定先观光啊?」 四名男子当中最年轻的一人,支付了伊弗等人的渡船费。 伊弗神情愉悦地这么向罗伦斯搭话,连看男子一眼都没有。 她虽然看向罗伦斯等人,但对于一直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赫萝,却只瞥了一眼。 伊弗身边的男子们一边看著罗伦斯三人,一边互相低声耳语。 「是的。我现在就像是暂时歇业的店家,毕竟伤口还有点疼痛。」 因为感受到赫萝的视线强烈地集中在自己的后脑勺,罗伦斯只好带点挖苦的意味这么说。 罗伦斯相信伊弗一定会明白他的处境。 伊弗稍微眯起眼睛后,轻轻举高右手,指示了男子们几件事情。 这时,体格健硕的两名男子露出没有笑意的笑脸,另外两名目光不太正派的男子,则是完全无视于罗伦斯等人的存在,四人就这么与罗伦斯等人擦身而过,朝向市场走去。 男子们走向市场时,四周的人潮仿若圣经所记载的传说般,不一而同地向左右两侧分开。 他们想必是镇上的有力人士吧。 在男子们擦身而过后,赫萝走到了罗伦斯身边。 「我都说了想休养一下,他们却把我拉出来狩猎。那些家伙是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 「是商人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伊弗摇摇头说: 「他们不做商品买卖。不过,说到算钱,他们可是内行中的内行。」 看见伊弗眼里流露出厌恶的目光,罗伦斯马上就猜出男子们的身分。他们应该是镇上拥有特权的一些人。 男子们可能是大地主,也可能握有渔业或关税徵收等权利。虽不确定是前者或后者,但至少能够确定男子们一定属于「只要摆起架子坐在椅子上,就会有人把钱送上门来」的世界。 这般身分的男子们愿意勉强在伊弗面前露出低姿态,是因为知道伊弗有利用价值吗? 还是因为他们虽然有权有势,却没有贵族的身分? 虽然罗伦斯无法猜出那么多事情,但男子们的身分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要是你很在意,就来黄金之泉瞧瞧吧。那么,先告辞了。」 在瞥了赫萝一眼后,伊弗随即动身离去。 她的身影混入市场人潮之中,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感觉彷佛在说「想在人群之中显得醒目或不醒目,都难不倒我」似的。 罗伦斯感到有些佩服地目送著伊弗的背影,直到被赫萝踢了一脚后,才回过神来。 「竟敢在咱面前看其他雌性,汝胆子不小吶。」 虽然想起以前好像也听过这句台词,但罗伦斯没有太认真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说: 「那么我以后都只看著你,这样总行了吧?」 罗伦斯一边这么反击,一边顽皮地贴近赫萝的脸,结果被赫萝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巴掌。 然后,赫萝就这么鼓著腮,独自往市场走去。 「啊,赫萝小姐!」 寇尔下意识地踏了一步,准备追上赫萝时,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害羞地回过头说: 「那、那个……」 「嗯?」 「您不去追她好吗?」 寇尔口中的「她」当然是指赫萝。 想必寇尔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抢著做罗伦斯该做的事情,才会停下脚步。 「我不去,因为赫萝应该是希望你陪她去吧。」 「怎么可能……」 「你觉得不可能吗?」 说著,罗伦斯轻轻拨弄寇尔的头发。 罗伦斯挪开手后,寇尔也没有要抚顺一头乱发的意思。 光是动脑思考,寇尔似乎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承认你的头脑很好,不过,要是你随便想想就能明白她刚刚的举动是怎么回事,那我的面子怎么还挂得住啊。」 罗伦斯笑著说道,然后轻轻抚顺寇尔的头发。 「那家伙是真的在生气。不过,跟我吵架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罗伦斯拿起缠在腰上的皮袋,然后取出一枚崔尼银币。 他把崔尼银币压在寇尔鼻头上说: 「这些钱够你们吃吃喝喝了吧,你只要记得别让赫萝喝太多酒就好了。」 「……」 寇尔似乎还是不明白罗伦斯为何不追赫萝,他收下银币,并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里在想什么,赫萝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看出我对伊弗说的话很感兴趣,可是她很讨厌伊弗,根本不想看到伊弗的脸。」 虽然寇尔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多做说明,只是从背后推了寇尔一把。 还加了一句:「想知道答案,就去问赫萝。」 虽然寇尔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聪明的他最后照著罗伦斯的指示,跑了出去。 就算在人群之中走散,相信赫萝也会找到寇尔。 「接下来……」 伊弗方才说只要去黄金之泉,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算罗伦斯是外地人,也知道伊弗说这句话的意思。 港口城镇凯尔贝从以前就有一个习惯,每当镇上要讨论重要议题时,都会在三角洲的黄金之泉旁边进行。 如果在北凯尔贝召开会议,结果就难免偏向北凯尔贝的人;若是在南凯尔贝开会,结果就难免倾向南凯尔贝人。会有在三角洲开会的习惯,想必是为了避免事情偏颇于某一方。 只要是个商人,听到镇上的有力人士与家道中落、但即将成为大商人的贵族女子将在这儿齐聚一堂,肯定都会想前去一探究竟。 不管有再好玩的娱乐,也赢不过如此有趣的场面。 当然了,凭赫萝的实力,她轻轻松松就能够抓住罗伦斯的脖子,让罗伦斯跟著她走;但贤狼很清楚自己这么做,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与其付出代价这么做,不如自己先退一步,然后再从罗伦斯身上挖出利益。 罗伦斯接受了赫萝提出的交易。 罗伦斯举起手,胡乱抓了抓浏海。这是一种自嘲的表现,他在嘲笑自己只有面对这方面的交易时,才能够轻松识破赫萝的心声。 相信赫萝一定也觉得受不了这样的他。 「看热闹的费用要一枚崔尼银币啊……」 罗伦斯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歪著头这么说。对于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罗伦斯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他太过大方,给赫萝太多钱了。 不过,这样赫萝就不能抱怨了。 罗伦斯走了出去,拨开人群踏进久违的市场。 他觉得自己也顺利融入了人潮之中。 如今还留在这儿的,只有如蚂蚁大举来袭般鼎沸不绝的杂沓人群。 走进市场后,感觉像来到了异世界。 虽不知真假,但听说位于三角洲上的市场是在沙地深处打入无数木桩,作为市场的地基。 然后,为了避免盖在木桩上的市场被河水冲走,据说市场里有一大半都是石造建筑物。虽然能够理解如果采用木造建筑物,钉子很快就会因为生锈而变得脆弱,但是把石造建筑物建盖在沙地上,难道不会下沉吗?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从没听过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吧。 另外,因为市场里多是石造建筑物,随风吹来的沙子会积聚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所以市场看起来很像遥远南方的沙漠国家。 走进随风传来的语言也非常多样化的市场后,罗伦斯很快地找到伊弗所说的黄金之泉。 黄金之泉四周是一座圆形广场,而以此为中心,一共有四条道路延伸到东西南北四方。 另外,黄金之泉中央竖著一根长木桩,代表其中心位置。 或许是有什么驱鬼避邪的作用,泛黑的长木桩上绑了三条晒得乾巴巴的鱼,而此刻正好有一只海鸟停在长木桩上。 在黄金之泉的角落,摆设了三组桌椅。桌椅四周站著三名身穿皮制铠甲的士兵,手持枪柄高出其身高一倍的长枪。 罗伦斯环顾四周一圈后,发现围绕著黄金之泉而建盖的旅馆或客栈,二楼窗户全都敞开著。从窗户探出头的净是一身贵气装扮的商人,其中有些人身边还有女子服侍。照这样子看来,在这里看热闹果然算是一种娱乐活动。 罗伦斯当然没有富裕到能够坐在旅馆里悠哉地看戏,他向藉机小捞一笔的摊贩买了啤酒后,找了个不会距离桌椅太远、能够听清楚交谈内容的地方定下来。 虽然没看见伊弗的身影,但椅子上已经坐著从装扮就能看出身分的人们,各阵营的战友们也互相耳语著。 那么,这次是什么样的议题呢?其实没必要特地这么向人请教。 因为面对娱乐活动时,没有人比商人更容易露口风。 虽然面对赚钱机会时,商人的口风很紧;但面对谣言时,总容易说溜了嘴。罗伦斯身旁的一群商人手拿著蒸馏烈酒大声聊天,光是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就足以掌握议题的内容。 这群商人可能是在船旅途中暂时停留凯尔贝,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简单扼要地说,这次的议题就是要不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 罗伦斯以前来凯尔贝时,也曾听过这样的话题;或许这是凯尔贝经常议论的话题吧。 不过,单纯来说,只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就会有更多商人和商品进出,城镇税收也会随之增加,所以大家的意见应该会一致,没什么好特别讨论的才对。 当然了,就是因为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议题才会被频频拿出来讨论。像这种状况,大都是因为权力者之间利害关系对立的缘故。 罗伦斯一边喝了口啤酒,一边抱著有些坏心眼的心态眺望坐在桌前的人们,等待这利欲薰心的好戏开演。 这时,忽然有样东西吸引了罗伦斯的目光。原来是停在木桩上的海鸟在那瞬间飞了起来。 可能是在海鸟飞起的前一刻,也可能是在那下一刻,高亢刺耳的钟声响遍整个市场。这时,四周的喧闹声宛如浪潮退去般消散,变得一片安静。 罗伦斯看向摆设在黄金之泉旁边的桌椅,发现会议出席者们纷纷站起身子,互相伸出右手握手,宣告会议即将开始。 「奉伟大的河川精灵罗姆之名,会议开始!」 出席者们就座后,三名士兵朝著天空举高三次长枪。 这样的始会仪式,宛如古老帝国时代召开贤者会议一般正式,但为了让会议具有权威性,或许有必要进行这么点仪式。 这也让人认为,过去在这里想必发生过数次让会议权威受损的事情。 一个决定城镇政策的会议如果不具权威,城镇转眼间就会陷入纷争之中。因为这样的状态就像是少了指挥官的佣兵集团一样。 治理国家时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国王才会说,自己是由神明授予王权的人。 罗伦斯喝了口啤酒,然后在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忍不住喃喃说出内心的感想:「不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呢。」 「你果然也这么觉得啊?」 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却突然听到有人这么做出回应,罗伦斯口中的啤酒差点喷了出来。 罗伦斯慌张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结果看见没出现在会议区里的伊弗。 「看你这么慌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伊弗从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投来带著淡淡笑意的目光。 「……商人都会把秘密连同金币收进荷包里啊。」 「如果能够也带进坟墓那更好。」 「是啊,一点儿也没错。」 看见罗伦斯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伊弗便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毫无顾虑地笑了出来。 「那么,你来找我这种市井旅行商人,是有何贵事呢?」 「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曾经被你掐住脖子耶。」 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实在很难出声反驳。 不过,一个再伟大的将军,孩提时肯定也曾经因为与某人吵架而哭泣。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坐在那边的位子上。」 「你说参加那种仪式?要是参加那种东西能够有所收获,我早就也跟著大家拜什么神明了。」 伊弗这么说完,把视线移向黄金之泉。 虽然罗伦斯毫不客气地凝视著伊弗的侧脸,但还是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伊弗今天如此多话,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呢?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如果伊弗跟赫萝一样都是狼,那八成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黄金之泉旁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紧接著进行了显得形式化的议题宣言。 「会议开始了喔。」 如同在罗伦斯身旁喝著蒸馏酒的商人所言,宣言内容确实是针对三角洲上的市场扩建问题。 议题是由与伊弗同船、打扮气派的男子负责宣言,他看来似乎很习惯在众人面前演讲。 「我不会说这种会议就像一场闹剧,但你不觉得会议的结论,总是在会议场地以外的地方定案吗?」 或许受到近似忌妒的情感干扰,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不禁顿了一下才回答: 「……意思是说,你受托进行台面底下的交易?」 伊弗或许感受到了罗伦斯的情绪。 她耸了耸肩,叹口气说: 「说穿了是这样没错。」 「我很好奇,接下如此重责大任的伊弗小姐,怎么会跑来我身边打混?」 说了这句话,罗伦斯才觉得自己的忌妒似乎表现得太过露骨,但又觉得伊弗应该会原谅他的小小别扭,于是改变了想法。 毕竟对于无根无蒂的旅行商人来说,得到某城镇有力人士的信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不过,听到罗伦斯的话语,伊弗突然一脸愕然。这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罗伦斯心想,自己应该没说出让伊弗如此讶异的话,随即看见她再次把视线移向会议区。 会议区里,看似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的代表者们正在交谈,那样的交际应酬看起来没有想像中那样带著霸气,甚至给人一种愚蠢的感觉。 伊弗从会议区拉回视线,下一秒钟罗伦斯也跟著拉回视线。 然后,伊弗露出与看见寇尔那时一样的笑脸。 但是,罗伦斯立刻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伊弗此刻的笑脸,是两人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搏命互斗时,脸上露出的笑脸。 「如果我说很高兴看到你坦率地闹别扭,你会笑我吗?」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前一刻看向会议区的理由。 或许属于狼那一类的家伙,都没办法表现得很坦率。 「会啊,我可是会捧腹大笑呢。」 商人与商人总是致力于隐藏真心,然后互相欺骗,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出更多利益。 如果照著这种近似本能的商人准则,罗伦斯应该要设法讨伊弗的欢心,好让自己也能够在台面底下的交易参一脚。要不要闹别扭根本是次要问题,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更是要不得。 即便如此,商人的朋友还是只有商人。如果这是事实,聚集在赚了大钱的商人身边的人们,一定都会隐藏真心,一心只想讨好这个赚钱商人。 然而,就算是传说中的伟大勇士,也会有想要休息的时候。 所以罗伦斯没有讨好伊弗,还表现出忌妒心的举动,反而让伊弗这只狼感到高兴。 伊弗一脸自嘲地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时,眼里散发出彷佛用雪水清洗过似的清澈光芒。 「我来找你说话果然是对的。老实说,那边那些家伙来找我,让我郁闷得不得了。」 伊弗露出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指向会议区。 「因为没赚头?」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脸上尽管缠了好几层布,还是看得出来嘴唇明显变得扭曲。 然后,她伸出手抢走罗伦斯手中的啤酒。 「我在雷诺斯和罗姆河上大闹一番后,只要进到这个城镇,就能够稍微松口气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那些家伙。」 那些人可能是政治庇护者,或是财力雄厚,足以让地方领主无法行使逮捕权的出资者。 不管他们是哪种人,想必都不是与伊弗拥有对等立场的人。 在独来独往的旅行商人当中,也有像伊弗这类的存在。 虽说已家道中落,但伊弗拥有贵族头衔,并且从谷底一路爬上来,这样的她肯定拥有很多旁观者无从猜测起、斩也斩不断的人际关系。 虽然在市场入口处遇到时,那些人表现出尊敬伊弗的态度,但伊弗的表现让罗伦斯改变了想法,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 「虽然我的存在就像那些家伙的护卫,但他们下的命令是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你知道这个市场的由来吗?」 听到伊弗丢来的问题,罗伦斯没有刻意逞强,而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几十年前之所以会盖这个市场,是因为南方的商人们想要有一个与北方联系的贸易据点。这些商人当然也向地主表达了想要买下三角洲,并且在三角洲上建盖市场的意愿。可是,智慧稍显不足的地主们认为卖掉土地会造成大亏损,于是坚持要自己建盖市场,甚至不惜背负莫大的债务。」 「地主是北凯尔贝人,而借钱给地主的是南凯尔贝人。」 伊弗稍微挪开缠在脸上的头巾,喝了两口啤酒后,把酒杯还给罗伦斯说: 「没错,那边那些人就是借款者和贷款者的儿子们。跟人借了钱的地主没有失去土地,而且每年还能够收取庞大金额的土地租金,但相对地必须支付跟租金同样金额的借款利息。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焦躁的地主们,当然拚命地想要找出解决之道。」 「可是,地主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伊弗点了点头,露出彷佛连人命都会以银币枚数来衡量似的冷漠目光。 「那么,这些第二代接著会想找什么呢?答案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出气的对象。」 「然后把不可能的任务硬塞给这个对象,是吗?」 伊弗脸上的表情此刻已如湖面般平静,没有一丝变化。 她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商人,但现在终究还只是个稍稍有钱的商人罢了。 伊弗不是利用他人的一方,而是被利用的一方。 她接到的命令是,解决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之间的市场问题──也就是把这个任谁都知道不可能改变的情势,彻底地扭转过来。 而且,这些第二代并非真心期待伊弗能够解决问题,他们的目的是找一个可怜的代罪羔羊,好让他们有谴责无法解决问题的对象、让他们排解焦躁的情绪。 身为输给伊弗的人,罗伦斯忍不住期望这位强过自己的人至少也是个能称霸世界的狠角色。 「不过,遭遇不幸可不是我的专利。你去过雷诺兹那里了吧?」 伊弗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伊弗与罗伦斯之所以有著不同的韧性,想必是因为彼此一路游过来的海洋不同吧。 「是啊……那里出乎意料地破烂。」 「咯咯,你说话也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就连一手包办铜制品出口的商行,也会被掌权者榨取利益。凯尔贝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地方比光有权力,却没有钱的地方更悲惨。 有钱人不会吵架才是世间真理。 「总之,我该去跟人家讨论事情了,要是继续待下去,我怕会给你添麻烦。」 伊弗补上一句:「感谢你的啤酒。」接著便迈步离去。 看著伊弗的背影,罗伦斯忍不住叫住她说: 「狼骨的事情……我顺利问出来了。」 伊弗听了回过头来。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然后再次踏出脚步。 不过,罗伦斯觉得,伊弗在头巾底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伊弗刚刚表现得有些刻意。 一副很希望人家叫住她的感觉。 罗伦斯没有像其他商人那样观望会议进行,而是一直凝视著伊弗的背影。 不久后,伊弗朝向聚集在远离人墙处、一脸装腔作势、看似难以应付的商人们搭话。 从服装看来,那些人应该是南方商人。 如同伊弗是北凯尔贝地主的护卫一样,那些人肯定是南凯尔贝金主的护卫。 只要询问那些人的名字和所属单位,罗伦斯肯定会对他们抱有多于伊弗的亲近感,但他心中默默支持的对象是伊弗。 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时,罗伦斯亲眼见识到伊弗行事的周密性,以及甚至愿意拿性命当赌注的强韧意志;在罗姆河上,伊弗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无情作风,更是让他佩服得想脱帽致敬。 没想到换了个地方后,伊弗却变成被人利用的一方。 当然了,伊弗虽然被他人利用,但相对地一定也一路利用他人至今。 不过,罗伦斯能够明白,伊弗为什么会轻易地离开已牢牢咬住教会权力的雷诺斯,或是结识有力人士的凯尔贝,打算一个人带著皮草南下。 因为她不是佩带长剑,凭著一身功夫开创世界的英雄;而是个有时必须吞下污泥、不折不扣的平凡商人。 伟大的商人曾经说过:「商人绝对无法变成世界的主角。」 伊弗离开一会儿后,罗伦斯暗自庆幸赫萝不在身旁。 还有,他探头看向啤酒杯后,也庆幸自己点的是啤酒而非葡萄酒。 他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了很窝囊的表情。 教会可能为了传教,而残酷地亵渎狼神之骨。对此,赫萝很直接地表现出她的愤怒,但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他虽非珍商行的雷诺兹,但也希望自己带进坟墓的全都是美丽的回忆。 罗伦斯暗自嘀咕一阵后,把视线移向依旧刻意地反覆进行讨论的会议,并和著啤酒喝下充满苦涩味的叹息。 人们在形容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都会说那里就像广大世界的缩图,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是一个会有数十种国家语言随风传来、充满魅力的地方。 然而,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实际走进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那种感觉,或许就像亲眼看见珍商行时一样。 这里没有像每年举办好几次的大市集那般,多得彷佛就快排到天边的商品;也没有表演才艺,试图向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或旅途中顺道来到市场的旅人讨钱的卖艺人。 虽然这里有不输人的拥挤人潮,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很多店铺其实并没有陈列商品。店内只放了木牌,上头标示的是一点都不生活化的巨额商品数量和价格。如果想要确认商品,也必须向店老板打声招呼,才有机会看到样品。 因为这里的市场过于狭窄,就算想要好好享用异国美食,在路边也找不到能够轻松喝酒、狂欢一场的地方。这里顶多只有卖啤酒和葡萄酒的小摊贩。 生意场所需要的是充沛的活力,而不是骚动与暴力。 因此这里的酒吧受到数量管制,酒吧附近也经常会看见腰上挂著长剑的士兵在旁待命。 这么一来,罗伦斯能去的地方当然有限。聪明人只要在没多宽敞的市场绕上一圈,就会察觉这样的事实。 所以与其说罗伦斯找到了对方,不如说对方找到了他会比较正确。 罗伦斯抱著「反正赫萝他们一定也自己乐在其中」的想法,欣赏完虽然演得很假,但内容本身让他极感兴趣的权力斗争剧,便来到他找到的第一家酒吧,寻找赫萝两人的踪影。 就在罗伦斯伸手开门的瞬间,头顶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汝啊……」 罗伦斯没有当场做出回应,只是一脸疲惫地走进酒吧。 爬上酒吧二楼,罗伦斯循著刚才的开朗声音,走进赫萝所占据的小房间后,所说出的第一句话,其实也不完全是在挖苦对方。 「你真是好命啊。」 「是吗?咱只花了汝给的银币而已吶。」 窗户旁摆设著桌椅,赫萝就坐在窗框上喝著酒。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有自信不会穿帮,总之赫萝大胆地露出了尾巴和耳朵,根本不管自己的身影被马路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毫不迟疑地把一枚崔尼银币花在喝酒上,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我可能要尽快找个时间,好好教育你一下。」 罗伦斯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桶子,闻了闻空桶子里的味道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酒量大、食量也大就算了,还专挑高级品,真是可恶。 「寇尔呢?」 桌上摆著似乎是盛了肉类料理的空盘子。照这样子看来,寇尔想必是被叫去买东西了。 「跟汝心里想的一样。」 喝了酒似乎让赫萝的身体发热,她一脸舒爽地迎著窗外吹来的冷风。 「真是的……别过度使唤人家啊。」 罗伦斯从桌上拿起还没喝光的酒桶,坐在小房间的床铺上。 虽然床铺做得简陋粗糙,但对于体验过被当作牲畜般对待的船旅生活,并终于从中解脱的人们来说,这个床铺足以媲美王宫里的华盖大床。 对于一直被关在拥挤船舱里,好不容易回到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如果能够拿著酒,躲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悠哉地睡午觉,度过和平的时光,哪还需要聆听教会的教诲呢? 当然了,赫萝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租了这房间,只是罗伦斯一旦意识到小房间的用途后,内心实在难以平静下来。 「汝掌握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赫萝面向窗外,把头靠在木窗框上,闭著眼睛让冷风拂过脸颊。 那模样像是竖耳聆听窗外的鲁特琴声,也像是在思考什么。 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赫萝的耳朵随著节奏微微动著,所以应该是前者吧。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掌握到新消息吗?」 罗伦斯喝了一口正适合在悠哉午睡时喝的甜葡萄酒,并这么反问。 「很像,汝好像很愉快的样子。」 赫萝明明闭著眼睛,还看得出来罗伦斯的情绪。她的表现就像一副好像正因为闭著眼睛,所以能够识破一切的感觉。 罗伦斯摸了摸自己的脸后,露出苦笑说: 「很愉快的样子?」 尽管罗伦斯有自信早已收起与伊弗交谈后的表情,赫萝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坏心眼的笑意。 「想在咱面前扯谎?再等上一百年呗。」 罗伦斯心想:「赫萝该不会从这里就听得到在黄金之泉的交谈内容吧?」但立刻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 赫萝是在套话。 在看似愉快地甩动著尾巴的赫萝面前,罗伦斯用手按住额头,然后叹了口气。 「哎,虽然咱确实看出汝很愉快的样子,但汝这样就被套出话来,可能还要多多磨练吶。」 「……我会铭记在心。」 「汝的胆子那么小,就是铭记在心,也不知道胆子能不能变大一些。」 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缩起脖子说著,并愉快地笑了笑。 「……真是的。不过,你说『很愉快的样子』是错的。说实在的,我听到的是会让人不想喝甜酒,而想喝烈酒的话题。」 「嗯?」 赫萝改变盘著腿的姿势,站起身子。 看赫萝站得有些不稳,可能已经差不多醉了。 「嘿……咻,感觉有点冷吶。」 说著,赫萝在罗伦斯身旁坐下,并且紧紧贴著他。 很多人在这个从严酷船旅中解脱的片刻,利用这种小房间享受短暂的约会乐趣。看见赫萝做出这样的举动,罗伦斯当然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然而,对象毕竟是赫萝。 赫萝双脚放上床铺后,以背对罗伦斯的姿势靠在罗伦斯身上,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不过,他知道赫萝可能是故意要让他觉得扫兴。 「那么,汝听到了什么话题?」 虽然罗伦斯还在胡思乱想,赫萝却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现在如果越去在意,只会让自己显得越蠢而已。 想到这点的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答道: 「我听到这个城镇的黑暗面。」 「嗯。」 「简单扼要地说,单纯是金钱上的借贷而已。不过,金额大了点就是。」 赫萝一副像早上刚起床时在喝水似地,咕噜咕噜地大口灌著葡萄酒。 虽然那葡萄酒应该不会太烈,但还是阻止一下比较好。 罗伦斯伸出手,正打算拿走赫萝手中的酒桶时── 「汝知道咱现在连同酒喝下了多少话语吗?」 因为罗伦斯已经向赫萝伸出了手,所以赫萝此刻正好在他手臂底下。 带著尖牙的狼此刻就在他怀里。 「对于跟汝无关的金钱话题,汝应该会兴奋地摇著尾巴才对。可是汝现在却没有这样的反应,怎么会这样吶?」 赫萝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然后打了个嗝。 接著,她抓住罗伦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的手,把酒桶塞给罗伦斯说: 「那汝跟那只母狐狸聊了什么?」 想要对赫萝有所隐瞒,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罗伦斯抓起赫萝塞给他的酒桶,往嘴边送。 下一秒钟,罗伦斯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赫萝在他手臂底下偷笑著。 酒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想必是给寇尔喝的──加了蜂蜜的山羊奶。 赫萝都已经设下如此缜密的陷阱了,就算全盘托出也不会惹她生气吧。 于是罗伦斯缓缓开口说: 「……把我们拖下水,还彻底利用了我们的那个伊弗,在这里却被人家当成丫头使唤。」 「嗯。」 「别说是被利用了,这里的权力者们还为了出气,命令伊弗做一些事情。一个不管在雷诺斯还是罗姆河上都让我不得不佩服的商人,来到不同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人家的出气筒。怎么说呢,这让我觉得……」 罗伦斯原本担心著如果继续说下去,赫萝可能会大发脾气,但后来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说了这么多后,如果还隐瞒真心,赫萝肯定会更生气。 罗伦斯简短地说: 「有点沮丧。」 赫萝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看。 为了打破讨人厌的沉默,罗伦斯继续寻找话语: 「连伊弗那样的商人都会遭遇这种事情。反过来说,我这个输给她的人,又能有多大成就?这时候我当然会希望赢过自己的人……至少要是个称霸世界的人,你不觉得吗?」 罗伦斯当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早已过了觉得只有自己最特别的年纪。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像这样说一些不争气的话。 不过,罗伦斯这几年不再表现懦弱。这并非因为年纪增长,或变得强悍。 而是因为他已经看清,就算独自苦恼得消沉不已,孤单的行商之旅上,也不会有人在身边鼓励自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罗伦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哪怕是会让对方觉得受不了,或是被藐视,总能够得到一些反应。 光是拥有这些反应,就足以让人勇于重新面对过去视而不见的事实,并且继续向前迈进。 「汝啊……」 「嗯?」 赫萝沉默一阵后,抬起头说: 「听了汝说的话后,咱吞了两次闷气。」 「这样啊……」 「可是,现在看见汝的表情,又吞了一次闷气。」 「你每次都吃五人分的食物,所以应该还吞得下两次闷气吧。」 听到罗伦斯的玩笑话,赫萝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侧腰,挺起了身子。 「第一,汝说的话,害得连身为伙伴的咱都变懦弱了。」 因为赫萝说的确实没错,所以罗伦斯保持沉默。 「第二,为了那种蠢事就消沉,汝还是三岁小孩啊?」 「您说的是。」 「还有,最后一点……」 赫萝以跪立在床上、两手叉腰的姿势俯视著罗伦斯。 虽然赫萝露出看似不悦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罗伦斯就是觉得那模样有些傻呼呼的。 不过,罗伦斯很快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 「……明明就是个胆小得会卷起尾巴的雄性,是个根本无法独当一面的大笨驴,竟然露出那什么表情……」 「……表情?」 听到罗伦斯这么反问,赫萝迟疑了一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说了那么不争气的话,还……」 然后,赫萝别过脸去。 「还露出随时能够独自离开似的表情。」 不能笑。 罗伦斯这么告诉自己,但为时已晚。因为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而脸颊微微泛红的赫萝,已经高高挺起耳朵,露出了尖牙。 不过,罗伦斯保持镇静地这么询问: 「要是我露出不能独自离开的表情,不是会被你痛骂一顿吗?」 赫萝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即便如此,看似不大满意地呻吟了一会儿后,赫萝还是点了点头,同时顺势「咚」的一声坐了下来。 她大幅度地左右甩著尾巴,一脸不悦地叹了口气说: 「那当然。咱会痛骂汝一顿后,再好好捉弄一番,但最后咱还是会沉浸在喜悦之中,看著汝乖乖跟在后头。」 「这……我有点不敢领教。」 「大笨驴。」 赫萝说道。 罗伦斯趁机拉了一下赫萝的手,这时赫萝的身躯随即如棉絮般,轻柔地倒在他身上。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生气的原因。 他看见怀里的赫萝依旧板著脸孔。 「我应该说是我不对吗?」 「不对的人永远是汝。」 「……」 赫萝是罗伦斯的旅伴,而罗伦斯是赫萝的旅伴。 两人的理想关系是互相扶持,而非某一方扶持另一方。 就算每次都是罗伦斯惹得对方生气,赫萝也不是每次都要担起生气的责任。 既然如此,或许说法有些奇怪,但罗伦斯这时候应该鼓起勇气,表现出窝囊的样子。 也就是表现出「没有你的扶持,我活不下去」的样子。 哪怕会被赫萝痛骂,也应该这么做。 「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 怀里的赫萝没有抬起头地反问道。 「为什么变成是我在安慰你的样子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不禁感到脸颊一痒。 她抬起头,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模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 「因为这是咱的特权吶。」 「真是的……不过,反正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类型。」 「呵。」 赫萝轻笑一声,然后紧贴在罗伦斯身上。 不过,就算罗伦斯再好骗,也能够预料到赫萝的意图。 「喂,你又打算利用寇尔来捉弄……」 罗伦斯的声音就这么消失了。 「人类很坚强,强者不会回头看。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头看,但是咱不想再那样了。」 赫萝没有一边哭泣,也没有说不出话来,而是清楚地这么说。 不愧是堂堂约伊兹贤狼,连表现懦弱的方法都如此有志气。 哪怕赫萝说这样的话不合场面,罗伦斯还是这么认为。 所以,他带著敬意抚摸赫萝小小的头说: 「你不是知道我是个胆小鬼吗?我总是必须战战兢兢地回头审视过去。所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像是要擦拭眼泪似地,一边把脸贴在罗伦斯胸前,一边摇摇头说: 「这样咱也不喜欢。」 罗伦斯不得不佩服赫萝临到此时,还不忘表现出任性的态度。 他露出苦笑,轻轻搔著赫萝的耳根。 「做出什么决定之前,都要先跟你商量。你是这个意思吧?」 「咱也不喜欢看到明明是给咱的供品,却没问过咱的意见,就随便改来换去。」 虽然知道赫萝是故意举出大家都熟悉的例子,但罗伦斯忍不住会想:那自己对赫萝的心意不也变成了供品? 「我的心意也是供品啊?」 「祈祷前一定要准备供品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则笑了出来。 罗伦斯这么说: 「要祈祷什么?」 赫萝稍微挺起身子,然后简短地回答: 「祈祷寇尔不要回来。」 「……真是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罗伦斯必须承认自己赢不过赫萝。 赫萝笑了笑后,闭上了眼睛。 不过,赫萝会说出如此浅显易懂的真心话,就表示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的确,商人做生意的时候,也最厌恶他人在自己背后擅自决定事情。 赫萝以丰收之神的身分在村落生活的那段漫长岁月,也一直有这样的感受。 更惨的是,在猎月熊与赫萝故乡的传说之中,赫萝也是置身局外。 明明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在自己背后有了结论;这样的事实让赫萝感到寂寞。 她已经受够了那样的感觉。 照理说,罗伦斯应该自己发觉赫萝这样的心境,但等到他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相信就是询问赫萝,她也会这么回答。 「不过,要想办法趁机陷害汝,也是挺累人的。偶尔这样也不错呗?」 眼前的赫萝脸上浮现坏心眼的微笑,狼耳朵也同时像是发现了猎物般转向走廊的方向。 赫萝的举动代表著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但贤狼这个猎人似乎不会无趣地再使用已经设过的陷阱。 「你可别以为我每次都会上当喔。」 赫萝只露出尖牙,没出声地笑著,然后迅速地离开罗伦斯身边,在窗框上坐了下来。 尽管罗伦斯嘴里满是蜂蜜的甜味,面对赫萝这么毫不留恋地离开,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不过,敲门声在那之后像算准了时间般传来,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很容易上当。 「让您久等了。」 门打开后,站在门外的当然是寇尔。 「一点也没错,等得都快要睡著了。酒呢?酒在哪儿?」 「呃……在这里……啊,我也帮罗伦斯先生买了酒。」 「什么?根本用不著替那种人买酒。真浪费钱!」 看著赫萝与寇尔的互动,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罗伦斯笑了出来的最大原因,是看见赫萝如此乾脆地改变态度和表情,让他觉得像自己这种角色,肯定没两三下就会掉进赫萝的陷阱。 真是太恐怖了。 因为害怕,所以罗伦斯选了盐味十足的肉乾,用力咬了一口。 「既然如此,汝听来的消息能够加以利用吗?」 寇尔跑腿回来后,赫萝没说半句慰劳的话语,于是罗伦斯代赫萝感激了他一番。 不过,寇尔的表现也有让罗伦斯觉得值得夸奖的地方。 寇尔巧妙地把破烂的外套绑成袋状,然后挂在肩上。赫萝肯定是坏心眼地指使他去买大量的酒和食物回来,但他轻易地完成了任务。 或许赫萝也是因为不甘心,才会不肯说慰劳的话语。 不管怎么说,寇尔要是当了商人的徒弟,绝对是个好到甚至想把他拿去拍卖的优秀人才。 「汝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 当罗伦斯望著寇尔以熟练动作在桌上摆放食物和酒时,赫萝以挖苦的语调这么说。 「有啊。」 「怎么样吶?」 「应该值得调查吧。为了建这里的市场,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似乎向人借了钱,现在一心一意地想要还债。然后,我们以为珍商行肯定是个规模庞大、心狠手辣的大商行,却发现是个骡子在屋檐下打呵欠、母鸡悠哉地到处下蛋的破烂店家。」 赫萝口中不停嚼著烤螺肉。 寇尔代替她开口说: 「因为珍商行的利益被人夺走了吗?」 「没错。珍商行一手包办罗姆河流域的铜制品交易,获得的利益却被北边的掌权者夺走。这么一来……」 赫萝喝了口葡萄酒,把螺肉送进肚子里,然后打了个嗝说: 「汝的意思是说,那家商行就是忿而参与能够大捞一笔的勾当,也不足为奇是吗?」 「嗯,是啊。而且……」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鱼,但罗伦斯夹起一块没去掉银色鱼鳞就直接油炸的鱼肉,往嘴边送。 或许是使用的油质也不错,鱼肉吃起来柔软又鲜美。 从前罗伦斯曾经给了赫萝一枚崔尼银币,结果赫萝把钱全拿去买了苹果。 想必现在的她还是不记得什么叫作「客气」。 「雷诺兹有些表现也怪怪的。」 「嗯,应该有所隐瞒呗。」 只有寇尔一人露出「咦?」的表情,看向罗伦斯与赫萝两人。 「雷诺兹隐瞒的内容并不难猜测。我们前去询问狼骨的事情,他却对我们有所隐瞒,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只藏住耳朵,却没把尾巴藏起来。」 赫萝一边甩动耳朵和尾巴,一边这么说。 不过,对方是商人。 「世上有句话说,高手深藏不露。说不定他藏起来的不是耳朵,而是尖角。」 「而且,分手之际,那人还热情地要求跟汝握手,是呗?」 不愧是赫萝,观察入微。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取下夹在齿缝中的鱼鳞说: 「雷诺兹会那么想说『请代我问候伊弗.波伦』这句话,不是看在伊弗的资金、看在她的生意头脑,就是看在人脉。」 「那只母狐狸才刚刚砸下所有资金,买下了皮草。虽不知道母狐狸的荷包饱不饱满,但她应该还有很多借得到钱的地方,不是吗?」 赫萝一边说道,一边投来捉弄人的笑容。 她是在笑罗伦斯从前险些破产时,曾经四处向人筹钱。 「……这么一来,就是看在伊弗的生意头脑或人脉。管他是生意头脑还是人脉,你不觉得演员和剧本都凑齐了吗?」 赫萝只是露出淡淡笑容,悠哉地看向窗外。 罗伦斯也是一副悠哉模样,小口小口地吃著桌上的食物。就只有寇尔一人两手抱著小桶子,分别看著两人的举动。 两人当然不是刻意要捉弄寇尔。 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就算寇尔几乎不会有怀疑他人的念头,只要告诉他某件事情也可以这么解读,他就会凭著自己的头脑好好去思考整件事情。 也就是说,凭著赫萝与罗伦斯各自做出的解读,寇尔已经在脑海里分别拼凑出画面。 罗伦斯想要藉由告诉寇尔这些片断,看看寇尔会拼凑出什么样的画面。 「那、那个!」 寇尔举起手,起立说道。 不管是多么严厉偏执的学者,看到寇尔如此认真的模样怎能不疼爱他? 看见寇尔的模样,甚至会让人觉得寇尔之所以被骗,说不定是因为遭到前辈的忌妒。 「雷诺兹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在寻找狼骨?」 赫萝没有回答。 不过,寇尔肯定是听过坏心眼博士的讲课,一点儿也没有显得畏怯。 「假设雷诺兹先生所隐瞒的就是现在还在寻找狼骨的事实,照理说他应该会随随便便打发我们,不告诉我们狼骨的事情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热情款待了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带了伊弗小姐的亲笔信吗?这么一来,分手之际他会要求与罗伦斯先生握手的原因是……」 寇尔思考著原因。 对于伊弗是个生意头脑好到什么程度的人,寇尔没有半点了解。 这么一来,寇尔会凭著伊弗给他的印象,做出各种判断。 在寇尔眼里,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原因是雷诺兹先生希望伊弗小姐帮助他寻找狼骨,是吗?」 同样是带著问号的发言,寇尔与赫萝给人的印象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赫萝喝了口桶子里的酒后,看向寇尔。 然后,她轻轻笑了笑,跟著看向罗伦斯说: 「汝说呢?」 罗伦斯露出一副彷佛在说「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吧」的模样挥了挥手。 姑且不论寇尔说的原因是对是错,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解释整件事情。 「而且,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理解伊弗为什么会那么爽快地帮我们写亲笔信。凭伊弗的本领,她一定老早就知道雷诺兹想要得到她的协助。尽管如此,毕竟寻找狼骨不是件小事,所以伊弗还是谨慎地岔开了话题;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可信度不高。不管事实如何,雷诺兹肯定是急著想要得到伊弗的协助。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们这三人组合。伊弗这时会怎么想呢?伊弗就像狼一样狡猾,虽然当初她把雷诺兹的提议当成荒唐无稽之谈一脚踹开,但现在看到我们出现,也会开始怀疑狼骨传言可能是真的。可是,主动向雷诺兹提话题,好像不太好耶。那么,怎么做好呢?哎呀,眼前这些家伙不是正好可以拿来利用一下吗……」 「好极了。」 赫萝学著老太婆的语调这么说,然后发出窃笑声。 如果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构图,雷诺兹肯定会觉得伊弗是在表示自己有兴趣。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寇尔提出「找到骨头了吗?」的问题时,雷诺兹才会完全换了个态度。 雷诺兹可能觉得伊弗竟然派了个经验不足的人来侦察敌情,而感到生气;也可能觉得是自己太多心,才把罗伦斯三人当成是受到伊弗命令的斥候,而感到扫兴。 交谈后,雷诺兹之所以会款待罗伦斯三人,或许是因为他判断出罗伦斯三人不是受到伊弗指使而来,而是被伊弗巧妙利用的愚蠢羊儿。 既然这样,与其磨磨蹭蹭地在交谈中找机会参杂想要传达的讯息,不如摆明地招待对方一餐还比较好。 如此一来,就能够先解开去到珍商行时所出现的疑点。 就算是肌肉发达的山羊,只要有技巧地使用刀子,也能够轻易地解剖成好几小块。 「……汝要怎么做呢?」 赫萝以好像很理所当然的轻松口吻问道。 不过,她琥珀色眼珠发出的红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强烈。 虽然一时因为珍商行的穷酸模样而感到失望,但听到珍商行仍在寻找狼骨后,赫萝心中的怒火或许又再度燃烧了起来。 而且,赫萝肯定是抱著「这次绝对不再置身局外」的心态。 对于令人愤怒的事件,这次绝对要靠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尖牙、利爪及头脑来对付。绝不能让事件就这么从眼前晃过。 这或许就是赫萝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身为伙伴的罗伦斯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那还用说吗?」 罗伦斯打算继续说下去时,察觉到另一人的视线。 虽然寇尔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他的心情与赫萝不会相差太远。 「一起调查看看吧。如果发现根本没什么事,那也很好啊。」 这是一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也是两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在所有人意见一致之下,决定采取行动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痛快。 如果面对的是军队,那感觉更是痛快,也难怪那些贵族会争先恐后地想要率领骑士团。 不过,如果老是做这种事情,可能会弄得精神疲惫不堪。 赫萝也曾像这样担起整座村落的重责,其劳苦可想而知。 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最后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站在这样的立场,罗伦斯才发现与赫萝初相遇不久,看见赫萝哭泣沮丧的样子时,自己那安慰赫萝的模样有多么肤浅。 明明这样,还自以为是赫萝的保护者,怪不得会一下子就掉进赫萝的陷阱。 罗伦斯背著外表看起来与寇尔年纪差不多的赫萝,轻轻地笑了。 然后,他立刻收起笑容,做了一次深呼吸,跟著以符合指挥官的口吻这么说: 「那么,我来宣布每个人的任务。」 寇尔一脸认真──而赫萝当然是装得一脸认真地专心聆听罗伦斯说话。 # 第三幕 罗伦斯支付了额外的费用,走出酒吧时,寇尔与赫萝正在玩踩脚游戏。 发现罗伦斯走出来后,寇尔停下了动作,这时赫萝趁机用力地朝寇尔的脚踩了下去。 「咱赢了!」赫萝挺起胸膛这么说,寇尔则是谦卑地露出认输的表情。罗伦斯看著两人,都快分不出谁才是小孩子了。 不过,人类老了后也会变得像小孩子,所以要说赫萝像小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么……」 刚才天真地玩耍时,赫萝与寇尔因为身高差不多,看起来就像双胞胎一样。听到罗伦斯开口后,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那么,你们都清楚各自的任务了吧?」 「是。」 「嗯。」 以回答的速度来说,寇尔略胜一筹。 这让人很容易想像寇尔在学习之都──雅肯学习时的情景。 至于赫萝则是答得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还悠哉地打著呵欠呢。 「可是,感觉有点紧张。」 「别紧张。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对人说谎的诀窍就是告诉自己:『这只是换个角度来想,所以不算是说谎。』而且,实际上你也不算要说谎,对吧?」 看见寇尔露出不安的笑容,罗伦斯便这么对他说。 「是的……嗯,我没事。我会好好收集情报回来。」 寇尔精神抖擞地回答,那模样就好似初次准备上战场的骑士一般。罗伦斯看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补上一句:「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依罗伦斯的推断,他认为只要交付工作给寇尔,寇尔就会有所成长。 寇尔不是只会在雅肯抱著石板,弄得一身石灰的少年。 就算被骗又被赶了出来,最后被迫只穿一身破衣旅行,他也一路熬了过来。 因此,罗伦斯是真心期待寇尔的表现。 「那么,晚上见。」 「好的。」 寇尔露出与赫萝玩耍时截然不同的表情点点头,然后果决地踏出步伐。 他的背影虽然显得娇小,但散发出了些许威严。 罗伦斯还没空思考自己在寇尔这个年纪时背影是否也散发著威严,衣袖就被人拉了一下。 这么做的人当然不是在拉客的风尘女子──但在某种涵义上,她比风尘女子更加恶质。这人就是赫萝。 「那么,咱们也该出发了呗?」 「啊,嗯。」 赫萝也很乾脆地走了出去。看见罗伦斯没有跟著踏出步伐,赫萝便回头问道:「怎么著?」 罗伦斯急忙追上赫萝,并感到一阵疲惫。 赫萝平时那么疼爱寇尔,但把寇尔送出去接受考验时,却表现得如此乾脆。 还是说,赫萝相信寇尔一定能够通过考验? 罗伦斯当然也不是不相信寇尔的能力,只是他没办法很乾脆地说信便信。 「你一个人不会有事吧?」 所以,罗伦斯按捺不住地这么询问。 两人正准备前往的地方,是从三角洲搭往南凯尔贝岸边的乘船处。 难得人手有三人之多,如果还坚持一起行动,那可是愚蠢至极。因此三人决定分工合作,各自收集情报。 寇尔负责扮成乞丐,从北凯尔贝的乞丐们口中,打听出珍商行的势力以及其内幕。 赫萝则负责扮成准备前往北方的修女,混进南凯尔贝的教会里,调查教会在乐耶夫以及罗姆河上游的权势以及动向。 最后,罗伦斯负责从位于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分部,打听出珍商行的生意状况,以及狼骨的相关话题。 基本上,赫萝与寇尔甚至都比罗伦斯优秀,应该没什么好不安的。 只不过,赫萝是拥有狼耳朵及尾巴的异教化身,这难免让人为她担心。 虽说三人中赫萝的口才最好、脑筋动得最快,但要让她独自行动,罗伦斯怎么也放心不下。 「你还是跟我一起──」 穿过人群走了一会儿后,赫萝超前了罗伦斯几步。 看见抢先一步穿越人群的赫萝转过身来,罗伦斯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汝认定寇尔能够独自行动,却认为咱是个无法独当一面的孩子?」 赫萝眯起琥珀色的眼睛,眼里发出的红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强烈。 她身后便是乘船处,那里比前往北凯尔贝的乘船处热闹许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罗伦斯有很多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担心赫萝,但事实上,那些全都没有道理。 不过,赫萝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我不对。」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突然戳了他的胸口一下。 「大笨驴。」 「唔?」 赫萝一副显得更生气的模样瞪著罗伦斯,然后别过脸去。 罗伦斯按住胸口,完全不懂赫萝为何会突然戳他的胸口。过了一会儿,赫萝夹杂著叹息声,回过头看向罗伦斯说: 「汝的政治手腕真是烂透了。」 「政治、手腕?」 「汝真是烂透了。」 听到赫萝反覆说道,罗伦斯搔了搔头。 「话说回来,咱真的不明白在这个状况下,汝为什么不愿意让咱独自行动。」 罗伦斯还是不懂赫萝的意思。 「没有啊……我是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情……」 「寇尔小鬼也有可能遇到意外,不是吗?咱说汝啊……」 「唔、嗯……」 看见赫萝露出难以启口的表情,突然挺直身子,罗伦斯不禁也随之挺直背脊。 赫萝把原本看向河岸边的视线移向罗伦斯,那眼神感觉像是在责备他。 罗伦斯搜寻起自己的记忆,随即想起那是赫萝掩饰难为情的表现。 「汝不是等待咱们报告的将军吗?而咱与寇尔小鬼是汝的手下呗?既然这样,汝应该让咱与寇尔小鬼互相竞争,才比较容易握住咱们的缰绳,不是吗?」 乘船处越来越近,两人已来到看得见船只忙著横越河川的距离。 同时──虽仍有些模糊,但罗伦斯也总算看清了赫萝想要表达什么。 「你们两个都希望有好的表现,然后得到我的夸奖?」 赫萝露出极度苦涩的表情别过脸去,从她的反应,罗伦斯知道自己说出了正确答案。 罗伦斯心想,这样确实也有道理。 如果赫萝能够表现得比寇尔卓越,就大力夸奖她;如果失败了,只要好好安慰她就好。 要是现在帮了赫萝,那么到时候不管是夸奖,还是安慰,都会变成寇尔一个人的权利。 这样的想法确实没错,但还有一件事情让罗伦斯不明白。 赫萝没有演戏,而是真的难为情地对罗伦斯说明了这件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人已经来到河岸边的栈桥上,但因为有太多人要搭船,所以开始排队等候。 因为四周都是人,赫萝不能露出长袍下的耳朵和尾巴,她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说道: 「汝将来不是想拥有商店吗?那么就必须再多学学如何用人。」 「啊!」 罗伦斯不禁摀住了嘴巴。 赫萝说的确实没错。 拥有商店后,就必须雇用员工。 到时候必须从表里两面掌握人心,有时还需要手下们表现忠诚心。 不过,罗伦斯虽然很习惯一对一的应酬,但如果面对的人数太多,他可就一筹莫展了。 「就凭汝这副模样,竟然还想为握住咱的缰绳而努力。」 赫萝单手叉腰,歪著头露出一脸受不了的模样。 罗伦斯没理会向前行进的队伍,不服输地开口: 「你不是觉得我这样比较可爱吗?」 听到罗伦斯板著脸这么说,赫萝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只微微侧著头说了句:「表现普通。」 「那就拜托你了。」 「虽然汝的脸上写著担心,哎,但咱就勉强接受汝说的话呗。」 罗伦斯把回程的船费交给赫萝后,向船夫说明理由,并预付了船费。 「咱晚餐想吃小麦面包。」 「如果你表现得不错,我就会买。」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露出微笑。她随即转过身子,敏捷地跳上渡船。 凯尔贝的土地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地区,而北凯尔贝没有教会。 这代表北凯尔贝住著异教徒,南凯尔贝则以正教徒居多。就城镇的历史来说,似乎仅是因为正教徒的商人们从南方来到此地,于是便买下南凯尔贝的土地,就此定居下来。 不过,看到两地如此明显的差异,不禁让人想夸大其辞地说:「彷佛看到世界的缩图。」 北凯尔贝的建筑物高度和马路宽度都参差不齐,反观南凯尔贝的建筑物高度就有严格的规定,沿路的街道景观整齐划一。在南凯尔贝,只要是面向大马路的商行卸货场,大概都不会有无聊到打呵欠的骡子。 虽然在北凯尔贝的岸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站在三角洲的河岸上,就能够清楚看见南凯尔贝雄伟的教会。高高耸立的教会宛若把捐赠金全堆叠起来似地,把自己打造得彷佛直通天际。而金黄色的美丽吊钟,就高挂在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赫萝打算假扮成准备从南方回到北方故乡的旅行修女,然后以「虽然很想回故乡,但很担心故乡仍充斥著异教徒」为由,藉此收集情报。虽然罗伦斯向赫萝仔细说明了教会人士可能提出的问题,但就算没有听过这些说明,凭赫萝口齿伶俐的程度,也一定能够收集到足够的情报。 即便如此,能让赫萝独自去做事,对罗伦斯来说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两人一直以来都是一起收集情报、一起思考事情。 以后拥有商店,并且雇用人手时,一定会有一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罗伦斯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届时店里会出现赫萝的身影吗? 「……」 罗伦斯搔了搔头,然后叹了口气。 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担心,可能反而会被赫萝担心「真没办法丢下那小子一人」呢。 罗伦斯一个人笑了出来,望著赫萝混在其他客人之中渡河。不久后,他转过身迈出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分部。 罗伦斯没有与赫萝一起坐船前往位于南凯尔贝的总部,纯粹是因为总部没有他认识的人。 三角洲的市场是连接北方与南方的重要贸易据点之一,所以每家公会都会在这里设置分部,以随时召集旅行同伴,并收集商品资讯。由于建筑物的规格受到限制,因此没办法像在镇上那样以规模相互较劲,但每家公会都在建筑物正面突显各自的特徵。凭罗伦斯的了解,只要看著这些特徵,就能够一个一个猜出是哪家商业公会。 想到每家公会的洋行都有数十名、或数百名商人加入,而每个商人都在相互竞争,罗伦斯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表示世上有这么多人在做生意,而生意种类更是千般万样。 在造型宛如在海上小船的客舱门、同时也很眼熟的洋行门口,罗伦斯轻轻敲了敲大门。 「哟?来了位稀客呢。」 洋行一楼聚集了几名商人,每个人都是一身旅行装扮。 「好久不见,基曼先生。」 负责管理洋行的主人座位,位于面向洋行一楼入口处的最里面。坐在这个座位上、拥有一头美丽金发的基曼,是在贸易据点出生的贸易神童。 罗伦斯曾经听过关于基曼的传言。这个传言像是正面评价,也像是在挖苦讽刺。传言说基曼的父亲是凯尔贝数一数二的贸易商,拜其父亲所赐,基曼从未出过远门,却比别人看过更多来自远方的商品。事实上,基曼的体格之纤细,说他是吟游诗人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他的双手,则是细嫩得不同于在洋行一楼饮酒交换情报的商人,找不到半处皲裂。 因为基曼是个典型的有钱公子,感觉上这样的人会被风尘仆仆做生意的商人们讨厌,但事实上,商人们对于基曼的信赖出乎意料地深。 罗伦斯记得基曼小他两岁左右。与罗伦斯不同,基曼擅长在镇上做生意。 在洋行工作的商人,不会被要求必须能够不分昼夜地奔走,或是在面对语言不通的对象时立刻发挥商谈能力。 旅行商人们都认定基曼是一个能够安心将洋行交给他打点的人。 「好久不见,克拉福.罗伦斯先生。您这次是走陆路而来的吗?」 基曼会这么询问,想必是因为昨天以及今天,或者是这几天都没有商船入港。 「不是,这次也是走水路。不过,我没经过海洋,而是沿著河川南下。」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基曼用手中的羽毛笔搔了搔下巴,视线在空中绕了一圈。 据说基曼的脑海里有一万张之多的地图。 这名罗伦斯过去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子,利用脑海里的地图确实掌握了罗伦斯的行商路线。 「我这次不是走平常的行商路线。有点事情要办,所以绕到了雷诺斯。」 「喔,原来如此。」 比起赫萝不带笑意的笑脸,基曼的笑脸更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城镇商人在其出生的城镇一住就是好几十年,所以彼此的个性和习惯早就都泄了底。明知如此,城镇商人们却还是会互相刺探真意。因此,城镇商人的阴险程度,根本不是旅行商人能够望其项背的。 虽然只是分部,但这名年纪轻轻就当上洋行主人的年轻贸易商还是相当可畏。 罗伦斯努力地保持平静,照著每次来到洋行的惯例,拿出银币当捐赠金,并说道: 「对了,我刚刚在黄金之泉看了一场有趣的短剧。」 「呵呵呵。不愧是罗伦斯先生,知道那是一场有趣的短剧。就是经常出入这里的旅行商人,也很难识破这样的事实呢。」 罗伦斯叠了五枚崔尼银币在柜台上,基曼却连正眼都没瞧一下。他一边像小孩子拥有共同秘密似的开心笑著,一边从柜台探出身子说: 「就算是刻意明显的互动,也不知道对方会在何时、什么地方暗藏毒针。所以呢,想必总部的迪达行长现在为了保护我们的荷包,正在外面奔波吧。」 罗伦斯只知道名字,并不认识领导凯尔贝罗恩商业公会的迪达行长。他心想说不定迪达行长也在方才伊弗主动上前搭话、看来难以应付的那群商人之中。 这么说来,伊弗没有领导常驻于凯尔贝的某家商行,却在各家商业公会的干部会员们结成党派之前,孑然一身地应战。 听到年轻骑士对抗巨人的故事,有哪个男人不会感到胸口一阵炽热呢? 一股忌妒之情很直接地在罗伦斯胸口翻腾。但在基曼面前,罗伦斯绝对不会表现出在伊弗面前那样的态度。 因为基曼是个优秀但无法信任的对象。 「真的有毒针吗?据我所了解,北凯尔贝的地主感觉上就跟已经卸下港口的鱼没什么两样。」 「是啊,他们几十年前就被卸下港口,早就变成鱼乾了。不过,今年的北方大远征取消,流动的资金也跟著变少。也就是说,他们为了更大的利益,可能要牺牲小的利益。」 北凯尔贝的地主们所收取的金钱,乃是三角洲的市场租金,而这个租金来源想必是在市场徵收的税金。 这么一来,人潮和物品的往来一旦变少,势必会造成税收减少。 然而,古今中外贷款者之所以会持续赚钱,而借款者之所以会破产,是因为无论借款者是赚钱或亏损,贷款者永远都收得到固定的利息。 「这时候如果施予恩惠,借更多钱给他们,想必之后会更方便行事吧。这是我这种恰巧知情的旁观者才会萌生的想法吗?」 基曼没有特别露出感慨的模样,就直接收下罗伦斯叠上的五枚崔尼银币,然后静静地在捐赠簿上做记录。 一个人如果每天看的帐簿,上面记载彷佛有好几艘巨大贸易船不停穿梭似的金额,那么五枚崔尼银币在他眼中,就只有做出这般反应的价值。 在留宾海根的洋行捐赠崔尼银币时,叶克伯行长还夸张地做出反应,这让罗伦斯不禁怀念起叶克伯。 「并非如此。一般而言是这样没错。只是很遗憾地,对方是临死前都还在支付利息的那些人之子,他们打从出生就一直在还利息。大约在十年前,温菲尔海峡发生战争时也一样,那时他们拖了好几年没缴利息,听说南凯尔贝这边还表示愿意勾销部分借款,因为已经拿够本了。」 这个年轻的金发贸易商,有著能恣意控制自己各种笑脸的才能。 他爽朗的笑脸底下,参杂了少许的阴险。 「他们是在意气用事?」 「您猜得没错。他们执意要支付利息,还说总有一天会还清所有借款。我们这边的想法是,只要扩大三角洲的市场面积,很快就能回收他们缴不出来的借款利息。但是,对方因为知道我们这样的想法,所以变得更加固执。他们的心态就是『怎么可以让那些家伙赚更多钱』。」 基曼一副无奈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并耸了耸肩;罗伦斯也赞同他的意见。 这样被当成出气筒的伊弗未免太可怜了。 伊弗身为温菲尔王国的沦落贵族,据说在罗姆河流域拥有颇大的影响力,却愿意乾脆地舍弃这一切,准备前往南方,或许原因就在于这里的情势。 为了往上爬,伊弗到处利用关系;现在为了偿还这些人情债,她变得有些周转不灵了。 「我倒是觉得应该更合理地处理事情才对。别说是婚姻了,南、北两边到现在连搬个家都还有困难。」 虽然基曼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这绝对不是出自他的亲切。 他一定是认为「反正旅行商人就是爱凑热闹」,才会谈论黄金之泉的话题。 若是如此,这些扛著罗恩商业公会招牌的旅行商人,要是擅自收集情报,然后到处散播完全不符公会方针的情报,那可就伤脑筋了──这就是公会干部们的思考方式。 公会干部们说出各种情报的举动是一种诱导,也是一种强调「公会看法就是这样」的警告。如果偏离了公会方针,就等著接受制裁。 还不知道干部们的思考方式时,会觉得话中像是有陷阱似的令人恐惧;但知道后,反而会觉得无论去到那里的洋行,只要好好遵守规定,洋行的存在就像自己的守护神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听到的谣言也不见得有错吗?」 「谣言?」 对洋行来说,收集情报比什么都重要。看见基曼露出比看见五枚崔尼银币叠在柜台上时更感兴趣的表情,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同是旅行商人在交谈,一听到「谣言」两字,如果马上表现出如此感兴趣的模样,等于是在降低自己的地位。 「是的。我听说位于北凯尔贝的珍商行,被同样是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咬得死死的。」 这当然只是罗伦斯的一个假设,但说出口的那个瞬间,假设变成了确信。 基曼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过,那显得太刻意了。 「这种谣言……抱歉,请问您究竟在哪里听来的?」 其实基曼大可装傻就好,但他察觉到自己的心声已被罗伦斯识破。 基曼露出了严厉的目光。 这时候就看罗伦斯要怎么挑选话语。 他决定试著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头。 「老实说,我在雷诺斯与一位作风奇特的前贵族──」 罗伦斯没有说出最后的「做生意」三个字。 基曼脸上明明浮现像是听到笑话的表情,但就在这时,罗伦斯倚在柜台上那只手的袖子却被他轻轻地抓住了。 基曼脸上的表情与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完全相反。 「罗伦斯先生,旅途一定让您累坏了吧?要不要到后面小歇片刻呢?」 洋行里不但设有餐厅,也有供人住宿的床铺和壁炉。 然而,基曼当然不是真的要罗伦斯小歇片刻的意思。 罗伦斯准备的鱼饵似乎意外钓到了大鱼。 「好啊,我非常乐意。」 他露出坦率的笑脸说道。 小房间看似是基曼的执勤室,位于洋行深处。被带到这里后,有人送来了鱼香四溢的热汤。 这不是适合单手拿著酒杯谈论的话题,也不适合喝小孩子的甜饮料。 而且,在这个旅人来来往往的城镇,人们比较喜欢盐味十足,又能够滋补身子的鱼汤。 罗伦斯喝了一口鱼汤,熟悉的鲱鱼味道让他稍微回想起过去。 「好了,您跟那位波伦家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基曼的语气简直像在审问。 他完全没有要喝自己那碗鱼汤的意思。 看见基曼这样的举动,罗伦斯不禁悄悄怀疑,这鱼汤是不是加了什么具有怪异效用的药草。 「我是个旅行商人,跟她当然不会是在舞会里一起跳舞的关系。」 「是因为造成骚动的皮草事件吗?」 基曼可能是今天刚刚得知这个情报,也可能是常驻雷诺斯的人昨天快马通知了他。 因为不是什么非得隐瞒的事情,所以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轻咳一声说: 「我们本来打算合作一笔大生意,结果在最后关头遭到背叛,被她抢先了一步。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沿著河川南下,来这里骂人。」 「您别开玩笑了。」 基曼很习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却似乎不习惯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见他脸上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罗伦斯不禁觉得彷佛看到了较为年幼的赫萝。 「我们打算合作生意是真的,而我沿著河川南下,也确实是为了追上伊弗小姐。只不过,我的目的是想得到伊弗小姐的建言。」 「您是说生意上的建言?」 罗伦斯摇了摇头说: 「旅途中真的会有一些很不可思议的际遇。这样的际遇,害得我开始追查起某个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是的。」 基曼彷佛像在眺望天上星辰似的转动视线,然后继续说: 「您是说狼骨的传言?」 「没错。您会立刻联想到这个传言,就表示这个传言在这里的确很有名,是这样没错吗?」 「有名是有名,只是……您真的相信这样的传言吗?」 与其说难以置信,基曼的反应更像是感到惊讶。 可见狼骨传言是会让人觉得「有必要特地追查吗?」的话题。 「不过,您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吧。」 「没有,不会啊……」 基曼本人一定最清楚这样的回答有多不自然。 「抱歉。我想也瞒不过您,我确实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我的旅伴是个北方人,这个传言与旅伴的故乡有关,所以旅伴坚持一定要查出真相。」 在北方与南方的贸易据点,文化与信仰发生冲突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在这个城镇,以旅伴是北方人为理由,反而显得更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会觉得难以置信,绝对不是针对追查狼骨传言的行为。」 基曼的反应与珍商行的雷诺兹一样。 不过,接续下去的话语就不同了。 「我之所以会觉得难以置信,是因为罗伦斯先生您难得认识伊弗.波伦,却利用这个门路特地去追求虚无渺茫的东西。」 罗伦斯陷入短暂的思考。 他以理论找出基曼的想法。 「也就是说,只要利用伊弗小姐这个门路,想要追求多少实际的东西都不成问题?」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基曼露出很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带您到这里来,是因为她的名字在这个城镇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时也是很奇妙的存在。」 「怎么说呢?」 如果说伊弗的名字对这个城镇真的很重要又很奇妙,其原因一定也是很重要又很奇妙了。 虽然发了问,但罗伦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够得到解答,而他似乎赌赢了。 基曼轻咳一声后,开口说出解答: 「她利用自己曾是贵族的优势,到处暗中与掌权者合作,勤奋地四处赚钱。她与这些掌权者的利害关系究竟如何,我想也只有她本人才得知全貌。对她的态度要是出了差错,没有人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会带您到这里又跟您说这些,理由跟我们先前谈到的话题一样。」 基曼是指在柜台时,谈到关于南北凯尔贝的话题。 那时基曼果然不是出自亲切,而是在向罗伦斯说明公会的看法。 「所以,当我听到您不是打算与她在凯尔贝合作生意,而是来寻找虚无渺茫的传言线索时,不仅感到惊讶,也同时感到安心。」 虽然基曼露出亲切的表情这么说,但反推回来,他要说的话就是:「不准在凯尔贝与伊弗合作生意」。 「不过,询问她有关狼骨的话题是对的。在我们这条罗姆河流域,应该没有人比她拥有更多的情报。」 基曼想说的应该是:「如果你是要追查虚无渺茫的无稽之谈,那就请便吧。」 还有,基曼会这么说,就表示他相信狼骨传言是无稽之谈。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罗伦斯先生您怎么会与她合作生意呢?凯尔贝有很多人想与她合作生意,但她根本是不理不睬。如果对方会做出一些反应,那还有办法可想,像她那样……」 基曼一定很在意伊弗吧。 如果说伊弗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以公会的立场来说,一定也会积极设法与她合作。 「我没有做什么努力,是她主动找上我。不过,现在我似乎能理解她为什么找上我了。」 「哦?」 「伊弗小姐讨好掌权者,然后利用他们赚了钱,现在可能是回报掌权者,回报得有些吃力,也可能是不想再回报。在黄金之泉与南凯尔贝金主护卫们对抗的,不正是伊弗小姐吗?」 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脸上再次浮现的惊讶表情,基曼摸了摸脸颊后,点头作为回应。 「在雷诺斯合作生意时,我是真的被伊弗小姐骗了。我不仅把重要的旅伴当成抵押品,调度了资金,还差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虽然最后演变成了……柴刀和小刀都派上用场的火爆场面,但我相信她会来找我合作生意,是因为她能欺骗的、能利用的,只剩下我这种旅行商人而已。」 这么推测后,罗伦斯也想通了在调度采买皮草的资金时,奴隶商的商行为何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借钱给他。 那是因为伊弗的名字确实有那么多价值。 「原来如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曾经拿出柴刀和小刀互斗,现在还能够请对方提供建言,这样的关系真是教人羡慕呢。」 罗伦斯不得不佩服基曼很懂得挑选言词。 他一边露出苦笑,一边这么回答: 「为了抢荷包,变成像小孩子一样互打时,总会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吧?虽然我们的关系不算是友人,但算是共有一段令人难为情的回忆。」 虽然罗伦斯的话语没有完全传达事实,但也相去不远。 或许是似懂非懂,基曼闭上眼睛点点头,用食指按住太阳穴,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拥有洋行负责人地位的人,大概不会遇到如此野蛮的交易,所以基曼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正当罗伦斯脑中浮现这像是偏见,也像是优越感的想法时,基曼忽然抬起头说: 「我明白了。对了……」 「请说。」 就在罗伦斯毫无防备地应答的瞬间── 「伊弗.波伦和公会,请问您会以哪一方为优先?」 所谓的惊慌失措,就是指罗伦斯现在的反应。 一瞬间,罗伦斯忘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过,他察觉到自己并非因为惊讶过度,会让他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其实另有原因。 现在的基曼散发出完全不一样的气势。 罗伦斯感觉背部冒出了大量冷汗。 直到方才,罗伦斯一直以为两人聊著伊弗就像在闲话家常,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罗伦斯以为让基曼听一听事情经过,就能够平安结束话题。 然而,基曼的如意算盘似乎并非如此。 「那……当、当然是公会。」 虽然罗伦斯勉强这么回答,但基曼头也没点地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视线。 如此冷漠的态度,就跟看见罗伦斯把作为捐赠金的五枚崔尼银币放在柜台上时一模一样。 原来是罗伦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且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我很期待您以本公会会员的身分,做出符合这个身分的言行举止。人脉是财产,而财产是资本。商人谈大笔生意时,都需要有大笔资本,您说对吧?」 基曼莞尔一笑说道,那笑脸实在太厉害了。 他的口吻虽然温和,却带著让人无法说「不」的气魄。 罗伦斯为自己的掉以轻心感到后悔。 而且,他完全低估了伊弗的重要性。 更惨的是,罗伦斯还被迫表示保证以公会优先。 这就像不知道合约内容,却被迫签订合约。一股难受的感觉猛烈袭上罗伦斯,而且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事实。 「伊弗小姐让我们很头痛,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呢。」 基曼一副像在闲话家常的模样,保持著笑容这么说。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只是要罗伦斯帮一点忙,好比说从中牵线之类的小事。 就算显得狼狈,罗伦斯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够得到一些线索,否则根本无法掌握到自己会被如何利用。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正准备开口,但就在这一瞬间── 「基曼先生!基曼副行长!」 房外传来一阵慌乱脚步声的同时,也传来了声音。 紧接著,剧烈的敲门声响起,并且再次传来呼唤基曼的声音。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然而,基曼静静地喝著冷掉的鱼汤,丝毫没有显得慌张的样子。 「那么,抱歉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我好像必须去处理一下其他的工作,先告辞了。」 基曼站起身子后,泰然自若地朝向房门走去。 错失开口时机的罗伦斯只能愣愣地望向基曼的背影。这时,基曼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罗伦斯说: 「啊,对了……」 基曼这样的表现,简直就像是必须在眼力很好的观众环视之下无时无刻不忘演戏的演员。 「我们在这里交谈的内容要是传了出去……」 基曼话没说完,就这么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外的洋行人员一脸慌张,在基曼耳边低语一阵后,基曼点了点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即使头上没有狼耳朵、腰上没有尾巴,世上还是存在著能与可怕神明或精灵匹敌的人类。 罗伦斯对此感触良深。 「您一定会后悔喔。」 说罢,基曼看向了罗伦斯。这时的他,已经变回露出爽朗笑容的贸易商。 洋行就像蜂窝受到攻击般一片混乱。 好几人打开洋行大门冲向一楼的柜台,一放下文件又跑了出去。 这种时候想要知道凯尔贝发生什么事,待在洋行里是最佳选择。 然而,望著基曼工作模样的罗伦斯,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凯尔贝所发生的骚动。 他在脑中不断反刍方才与基曼的互动。 虽然罗伦斯一脸正经,装出与其他商人一样在确认城镇发生何事的冷静模样,但内心其实感到不安。 罗伦斯知道基曼打算利用他认识伊弗这一点采取某种行动。他本打算以伊弗为诱饵让基曼上钩,然后探听出情报,没想到上钩的反而是自己。 这时,原本一片沸沸扬扬的洋行一楼,气氛忽然变了。 罗伦斯也跟著大家抬起头一看,发现一个熟面孔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处,正探出头窥探洋行。 那个熟面孔是原本说好办完事情后,要在旅馆会合的赫萝。 「请问有什么事吗?」 大门旁一位毛发浓密的商人亲切地询问赫萝。他可能以为赫萝是与同伴走散、迷了路的巡礼修女。 赫萝一瞬间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但罗伦斯从椅子上起身后,她立刻发现了罗伦斯。 「抱歉,她是我的友人。」 世上有很多商人担任运输服务队的工作,负责打理骑士团或佣兵部队的食粮和其他大小事。如果是一群还算富裕的人踏上巡礼之旅,也会有商人担任同样的工作。 听到罗伦斯若无其事地这么开口,其他商人似乎也就以为他是担任这种工作的商人。 虽然其他商人还投来有些羡慕的目光,但想必也是针对罗伦斯带著看似出手大方的顾客。 唯有基曼的反应与其他人不一样。 罗伦斯承受著基曼集中在他背上的视线,并带著赫萝走出洋行。 虽然外面跟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太大差别,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看似忙著送文件到各处洋行分部的商人和小伙子,正铁青著脸四处奔走。 「怎么了?」 罗伦斯一边带著赫萝缓缓走在热闹的市场里,一边这么询问。 「街上突然变得骚乱,咱怎么放心丢下汝一人。」 罗伦斯本打算回一句:「你这话什么意思?」但想到自己每次遇到什么事情,就会一头栽进去,也就不敢做出反驳。 而且,这次确实就快被卷入某件风波之中。 「那你有收集到情报吗?」 当然了,罗伦斯还是假装一脸镇静地问道。 赫萝一听,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但很快地就像在吐气似的弓起了背,摇了摇头说: 「每个人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词。后来咱发现一个比汝可爱的大笨驴,本打算问个彻底,结果因为突然发生这场骚动,被赶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认真回应赫萝的话语,但最后决定不予理会,只针对具有实用性的部分反问说: 「被赶了出来?你是说教会?」 「嗯,咱还以为对教会造成威胁的恶魔跑到街上来了呢……」 看见赫萝装模作样地认真说道,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是大事一桩。不过……骚动是跟教会有关啊。」 「被教会赶出来后,咱也试著想要调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人潮实在多得吓人,根本无从调查起。而且,连手持长枪和长剑的家伙们也大规模地出动了。」 「你是说士兵?」 「嗯。咱只知道河川那边不知道运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听说被搬进了教会。现在那里就像在举办祭典一样,好不热闹。喏,有一次不是出现了一个可爱小毛头,跟汝争著说要娶咱当老婆吗?」 「你是说卡梅尔森啊?」 看见罗伦斯说著露出了「别让我想起那段回忆」的不悦表情,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如果再发生一次同样的事情,罗伦斯不确定还会不会像当时那样造成大骚动。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当时他与赫萝正一步一步地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才会产生卡梅尔森的骚动。 赫萝会开心地重提往事,一定也是因为感到有些怀念。 「不过,是要发生多严重的事态,才会变成那样啊?」 「咱怎么知道。咱虽然竖起耳朵偷听四周那些家伙说话,但还是抓不到要领,所以才觉得应该先跟汝会合比较好。」 罗伦斯喃喃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试著在脑中整理方才在洋行听到的情报。 「根据洋行接到的消息,好像是北凯尔贝的船只被南边的商行船只拖著走,所以我还以为一定是内政上的问题。」 赫萝似乎掌握不到是什么状况,一脸像是被捉弄了似地瞪著罗伦斯。 她的意思是:「给我说明白一点」。 「这个城镇不是南、北两地区互相对立吗?不过,再怎么对立,也不可能在海上划起界线。所以,当鱼群游到北边的时候,就会在北边捕鱼,如果鱼群游到南边,船只就会开往南边。在海洋、湖泊或河川捕鱼时,总是会因为争夺地盘,而爆发流血冲突,所以我才以为是这类的事件。现在这种状况,总不可能是南凯尔贝的商行看中在海上英勇捕鱼的北边船只,然后突然买下北边的船只吧?」 或许是因为提到争地盘的话题,赫萝似乎明白了状况,她缓缓点了点头。 「北边的船只被拖著走,还必须派士兵护卫,才能把某个东西卸下港口;而且那东西不是搬进商行,而是搬进教会……不会是真的抓到人鱼了吧?」 「人鱼?」 赫萝微微倾著头问道。 令人意外地,赫萝似乎没听过人鱼。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人鱼就是传说里会出现的生物。前面不远的海洋叫做温菲尔海峡,这海峡的北边出口附近属于岩礁地带,经常会发生船只触礁的意外。然后,从前有一个传说。据说在海峡的北边出口附近会看见美若天仙,并且拥有优美歌声的美女们,婀娜多姿地坐在岩礁上唱歌,而意外之所以会频频发生,就是因为船夫们受到蛊惑。可是,美女们怎么会出现在白浪涛天的岩礁上呢?船夫们的这个疑问很快地有了解答。原来她们的上半身是美女,但下半身却是鱼的模样。」 赫萝一脸惊叹地聆听罗伦斯的故事。 虽然赫萝不像不了解海洋的样子,但似乎没听过人鱼的存在。 她没听过人鱼的存在,或许就表示人鱼传说果然只是个迷信。 罗伦斯这么想著时,赫萝发出「嗯」的一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 「人类的雄性怎么老是受到蛊惑吶。」 的确,在传说或神话当中,男人老是被精灵或其他化身欺骗。 不过,托与赫萝交手多次的福,罗伦斯也学会了一、两招反击的方法。 「比起担心受骗而战战兢兢地过活,过得轻松悠哉一点不是很好吗?」 与其待在气氛紧张的赌场,还不如待在和煦的阳光下;罗伦斯十分清楚赫萝这样的个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微微摆动了耳朵好一阵子,才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哎,谁叫咱们也那么爱喝酒。」 「不过吶……」 赫萝挂著笑脸说下去: 「汝是不是对教会里的神明发了誓,说自己如果没有掉进另一边的陷阱,就必须掉进这边的陷阱?」 「咦?」 「咱是在问汝是不是瞒了咱什么?」 「呃……」 再次被强调无法对赫萝有所隐瞒的事实,罗伦斯忍不住发出呻吟。 罗伦斯本打算先自己整理好思绪,再告诉赫萝,但最后还是把和基曼的交谈过程全盘托出。 赫萝听完后的第一句感想是: 「大笨驴。」 虽然罗伦斯很想回一句:「基曼根本不是人类!」但他知道这样的理由根本不成藉口。 然而,赫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接著开口说: 「不过,如果对方提出无理的要求,只要回绝就行了呗?」 赫萝那理所当然的表情,甚至带著些许愕然。看到赫罗的反应,罗伦斯不禁陷入真的可以这么做的错觉,由此可见赫萝对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不过,罗伦斯重新打起精神,搔了搔自己的头。 虽然商人总喜欢在纸上留下合约内容,但实际上,在纸面写下文字之前,商人会先利用口头约定的方式缔结合约。 口头约定的意义非常重大。 「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商人有数十、甚至数百名之多,其中也有一年能够赚进一千枚卢米欧尼金币的大商人。像我这样的商人,不过只是个一吹就倒的小角色,如果公会要求我帮忙,绝对不可能拒绝。你一定觉得这样很蠢吧?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约定才能够有所保障。」 罗伦斯在留宾海根差点破产,被迫选择上奴隶船或是上矿山劳动之际,也没有背叛公会。 在这方面,公会能够成为可靠的同伴,也能够变成可怕的敌人,是一个以金钱及笔作为武装的骑士团。 「唔。哎,的确,族群里的小毛头要是接到长老的命令,确实不敢违背呗……」 「我说的没错吧?」 「嗯。不过,在那种地方生存的人大多害怕失去太多,所以不敢大胆行事。因为汝认识那只母狐狸,所以他们很想与汝合作,但又担心汝与其他人合作,才会威胁汝呗。」 面对这个容易受到各种羁绊或氛围所支配的话题,没有陷在其氛围中的人,能够更加冷静地做出判断。 「而且,站在领导族群的立场来看,紧盯著手下,不让手下鲁莽行事是基本中的基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呗。」 这句话从实际领导过一座山、或一座村落的赫萝口中说出,让人感觉特别有说服力,罗伦斯不禁觉得,或许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赫萝不是爱喝酒、吃东西,想到故乡就哭哭啼啼的城市女孩。 「哎,反正不管汝变成怎样,咱都只会照著咱心里的优先顺序采取行动。」 赫萝一边不停挥手,一边说道,然后丢下罗伦斯,加快脚步走去。 这时如果忿怒地指责赫萝既任性又无情,那就错了。 话虽这么说,如果笑说赫萝真爱开玩笑,那也不对。 于是,罗伦斯朝著赫萝的背影说: 「就算你心里的第一优先是我,你也没办法直率地说出来吧?」 赫萝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子说: 「嗯,因为咱不能蛊惑汝。」 看见面带笑容的赫萝险些露出尖牙,罗伦斯不禁打起寒颤。但罗伦斯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担心赫萝会暴露身分。 不过,罗伦斯每次会有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的感觉,大多不是因为四周的气温下降,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在发烫。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放慢速度走路的赫萝。 然后握住赫萝的手说: 「可以了吗?差不多该先跟寇尔会合了吧。」 正如罗伦斯所期待,赫萝回过头来时,脸上果然带著忿怒。 「别抢了咱的台词,汝这个大笨驴!」 从三角洲搭船回北凯尔贝时,很幸运地只花了一人份的船资。 镇上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骚动就会瞬间蔓延开来。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只隔一条河的对岸,人们爱凑热闹的本性怎么可能不蠢蠢欲动呢? 因为所有人都想从北凯尔贝前往三角洲再转往南凯尔贝,所以反方向的船只净是空船。 这时候当然要杀价,而杀价省下的钱则买了烤螺肉给赫萝吃。 「你可别告诉寇尔啊。」 罗伦斯还来不及这么说,赫萝就已经吃光烤螺肉,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如果要追查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应该直接留在三角洲,或是搭船到南凯尔贝才是最佳选择。但是,根据赫萝的情报来看,现在似乎不需要这么做。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告诉基曼自己的投宿地点,是为了采取轻微的防护措施。 凡事总会有万一。 如果是赫萝那还好,万一是寇尔被抓去当人质,不管对方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罗伦斯都必须接受。 因为有这层顾虑,罗伦斯与赫萝决定先回旅馆。回到旅馆一看,发现寇尔正以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趴在桌上。 「啊,您们回来了啊……」 寇尔的表情显得很僵硬。 罗伦斯心想:「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但看见桌上摆著品质似乎不太好的熏鲱鱼,以及缺了一半或变得扭曲的泛黑铜币后,很快便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寇尔假扮成乞丐去打听情报,结果在那里也大受欢迎。 「……好累喔。」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你应该也听到不少事情吧?」 赫萝走近笑得疲惫不堪的寇尔,然后用两手帮他搓揉著眼角四周。 罗伦斯初出茅庐时,也曾经因为陪笑过度而笑僵了脸,睡觉时脸部肌肉还自己动了起来。 当然了,那时罗伦斯只能自己搓揉脸部,让肌肉放松。 「呃……是的,事情果然如两位所猜测的一样。乞丐们说珍商行应该赚了不少钱,却没看见他们吃什么好吃的食物,也很少施舍。」 「这么说来,搞不好珍商行还会把那些鸡蛋拿去市场卖呢。」 赫萝一边搓揉寇尔的脸部,一边看向远方说: 「也就是说,咱们上次真的是受到盛情款待吗?」 「有可能。这么一来,雷诺兹还在寻找狼骨的事,应该就是真的了。」 换句话说,雷诺兹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狼骨上。 依基曼所言,伊弗每次只会与当下能够带来最大利益的对象,在暗地里进行秘密交易。 照伊弗这样的做生意方式,除非对她有明确的意图,不然应该不会有人想要接近伊弗。 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抱著「只要能够攀上伊弗好让自己的生意扩大,不管什么交易都好」的想法,将是一场极度危险的赌局。没有人知道伊弗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有著什么样的利害关系。 如此一来,雷诺兹果然是为了得到狼骨,所以才会渴望伊弗的协助。 雷诺兹知道狼骨在哪里,却找不到与狼骨所有人交涉的门路,所以才想要拜托伊弗当仲介商;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做出合理的解释。 狼骨所有人很可能是有名的贵族或大主教。 然而,这些人不会与普通的商人交涉。 这些人只与资金雄厚得足以买下贵族称号的大商人,或是贵族本身交涉。 「咱听来的情报也能够拉高这样的可能性。」 「怎么说?」 「咱听说,在之前造成大骚动的那个城镇,那儿的教会在这一带非常积极地宣扬神的教诲;教会勇猛的气势,让住在这条河川流域一带、追随教会神明的小羊们受到鼓舞。而这股气势呢,也延伸到了位于北方山区的异教徒大本营,在最前线与异教徒进行圣战的勇士们,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 寇尔迅速挺起身子,直直看向赫萝。 赫萝的话语,代表著寇尔的故乡也可能已经落入教会手中。 「不过,北方的异教徒们奋力抵抗,教会目前还是迟迟没能让异教徒们改变信仰,所以教会那些人要咱回到北方时千万要小心,就算被家人亲戚灌输错误的思想,也不要踏上歧途。」 寇尔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那无力的模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教会最擅长散布一些「虽然没有说谎,但容易混淆听者想法」的话语,赫萝肯定也被迫听了很多。 赫萝的耐性还没有好到能面带笑容聆听这种话。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想必赫萝不会为了捉弄人而拿他人的故乡开玩笑。 「教会的原则,就是面对异教徒时,绝对不能表现弱势。所以呢,教会的说词会如此接近事实,就表示他们确实面临著相当恶劣的状况。还记得雷诺斯的教会想要设置主教座的事吗?只要拿出这件事来对照一下,就能理解教会想要得到狼骨来逆转形势,并不是太离奇的事情。」 「是呗。咱一提到骨头的话题,教会那些人就说:『为了证明异教徒的教诲错得有多么离谱,必须尽早拿到骨头。』真是一群大笨驴。」 赫萝以不屑的口吻说道,她的尾巴膨胀得连长袍都鼓了起来,气呼呼地坐在床上。 看见赫萝这般模样,罗伦斯没能够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整理起现状: 「想必珍商行在寻找狼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吧;同时,珍商行也几乎掌握到狼骨在哪里。换句话说,珍商行就快要把狼骨交到教会手中了。」 「咱们是不是只要去找汝说的那个什么商行,就能解决一切呢?」 赫萝压低下巴、抬高视线的举动,总会让罗伦斯感到害怕。 看著赫萝若隐若现地露出两颗尖牙说话,罗伦斯摇了摇头说: 「你可以试著想像一下,诉诸暴力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到时候你的存在势必会曝光,教会也会愤慨激昂吧。他们想必会高喊:『异教之神确实存在!追随正统信仰的众人啊,拿起长剑,勇敢站起来吧!』」 赫萝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可能说出「那就咬死所有反抗咱的人」这种话。 她一定明白寡不敌众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她当然也明白那样的行为,会让低迷不振的教会再次获得权威。 「可以的话,我希望用金钱解决。若演变成最糟的情况,就用偷的好了。」 「咱怎么可能用那么幼稚的方法──」 赫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罗伦斯用平静的目光制止了她。 「大笔金钱能够轻易地杀人。只要有钱,就是要把你的故乡夷为平地,也不成问题。这方法一点都不幼稚。」 罗伦斯是个商人,而商人赌上性命在赚钱。 他知道赚钱的辛苦,也知道金钱有多大的威力。 或许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罗伦斯的说法,赫萝低吼了一声,别过脸去。 「不过,厘清现状后好像也没有找到什么对我们有利的要素。看来还不能积极行动。」 「……为什么?既然已经知道那家什么商行想要得到那只母狐狸的协助,咱们现在就有两个选择。」 「两个?」 赫萝准备发挥她被誉为贤狼的智慧了吗?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她一边敲打寇尔的头,一边看似得意地说: 「这家伙的智慧说不定能够威胁那家商行,是呗?」 赫萝所说的,是由珍商行所经手的铜币之谜。 罗伦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并继续说: 「另一个选择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脸上浮现了极度奇妙的笑容,轻轻挨近罗伦斯。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感觉没什么明确的原因,完全来自与赫萝一路相处下来的经验。 「如商行所愿,先帮商行跟那只母狐狸牵线,然后再向受到商行委托的母狐狸,问出狼骨在什么地方就行。」 赫萝的身高比罗伦斯矮了一个头。 站在罗伦斯面前,赫萝必须抬头往上看,但严格说起来,是赫萝的气势压倒了罗伦斯。 「选择威胁珍商行还比较有可能成功。况且,这个方法有明确的缺点吧?」 「是吗?」 难道赫萝有什么妙计吗? 虽然在心中这么自问,但凭著常识做出判断后,罗伦斯还是很明确地否定了。 「是啊。你想想看啊,伊弗那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我们问她狼骨在什么地方,她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怕被我们抢走。伊弗那样的人有什么理由非得告诉我们……」 因为发现赫萝露出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罗伦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看见赫萝的尾巴看似不悦地甩动著,猜出是怎么回事。 「想办法骗那只母狐狸不就得了。汝不是很想骗咱这只贤狼吗?这点小事难不倒汝呗?」 正常的交易总是会败给爱情。 这个罗伦斯在成为商人后经年累月才明白的道理,赫萝这只狼早就知道了。 只是,罗伦斯不明白赫萝提出这件事时,为什么会显得如此不悦。 姑且不论有没有可能实际采取行动,这确实是一种方法。 如果只是在讨论这个方法的可行动,赫萝没道理这么不高兴啊? 看著赫萝脸上的笑容,罗伦斯不禁感到畏怯。这时,赫萝忽然转头看向后方。 「寇尔小鬼,把眼睛和耳朵摀起来。」 「咦……」 寇尔只迟疑了一瞬间。 他似乎早就被赫萝管教得服服贴贴。看见寇尔乖乖地服从了赫萝的指示,罗伦斯感受到赫萝的力量之可怕。 赫萝看似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看向罗伦斯。 很遗憾地,罗伦斯是个没有寇尔那么受教的别扭旅行商人。 「汝以为咱没发现吗?」 赫萝收起笑容,然后抓住罗伦斯的耳朵,用力拉向自己。 「发、发现什么──」 「只要看到沾在嘴巴上的东西,凭汝等人类的力量,也能够猜出对方吃了什么东西。不过,咱只要闻味道,就能够猜得出来。既然汝等身体贴得那么近,就算是多么微弱的味道,咱也闻得出来。」 听到「身体贴得那么近」这句话,罗伦斯立刻明白赫萝在说什么。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后,罗伦斯很窝囊地消沉了。之后,赫萝在酒吧二楼安慰了他。 但是,赫萝怎么会到现在才生气呢? 罗伦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赫萝提起罗伦斯与伊弗交谈后不久的事情,还要他去骗伊弗。 然后,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只要闻味道,就能够猜出吃了什么。 「啊!」 罗伦斯察觉到的同时,赫萝已经把脸贴得很近很近,连她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咱一心希望汝是个怕死的雄性。因为这样咱可以省掉麻烦,不用教导汝勇气与无谋有什么不同。」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时,罗伦斯与伊弗共饮了同一杯啤酒。 旅人根本不会在意与他人共用同个容器喝东西。 不过,这只是旅行商人的常识,赫萝不见得也这么认为。 「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虽不能强调这个旅行商人的常识,但罗伦斯至少能够坚定地主张是个误会。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粗鲁地松开罗伦斯的耳朵,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平静地开了口: 「咱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要警告汝,别想对咱有所隐瞒。」 虽然没有很痛,但罗伦斯揉著自己的耳朵,一脸疲惫地别开视线。 既然感到不安,就直接说出来,这样也比较可爱啊;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罗伦斯可不想被赫萝咬断耳朵。 而且,赫萝说要欺骗伊弗,毕竟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就算要赌上这个可能性,那也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 还是说,就连这种手段,赫萝也认真在考虑吗? 罗伦斯一边看著她叫起乖乖趴在桌上的寇尔,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赫萝的想法。 她是真的感到不安。 随著狼骨传言越来越真实,或许赫萝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总之,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 赫萝显得特别有威严的声音,把罗伦斯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 寇尔照著赫萝的指示,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 罗伦斯正在想赫萝到底打算做什么时,赫萝已在不知不觉中抽走他缠在腰上的荷包。她一边轻轻摇著荷包,一边说: 「汝别再死爱面子,乖乖向寇尔小鬼请教呗。当然了,如果汝说什么也要选择欺骗母狐狸的手段,那就另当别论了。」 罗伦斯还能够做出什么反应?当然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只有一流的商行够格拥有玻璃窗。 一般建筑物的窗户不是什么都没有,顶多就是贴上泡过油脂的布。 所以不管屋外再怎么寒冷,也大多会完全敞开木窗,让阳光流泻进来。 罗伦斯三人投宿的客房当然也不例外。房间里的窗户朝向屋外敞开,随著传进屋内的喧哗声,外头的冰冷空气也跟著毫不留情地吹了进来。 不过,此时此刻,罗伦斯完全感受不到吹进屋内的寒气。 会让罗伦斯忘记寒冷的原因,并不是他正专注地做著某一件事。 而是因为他彻底感受到何谓「茫然若失」。 「……怎么可能……」 罗伦斯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他揉了好几次眼睛,反覆确认。 当然了,摊在桌上的事实不会因为这样而改变。 「嗯……常识确实是个麻烦的对手……不过,这也太超乎常识了……是呗?」 罗伦斯知道很多生意上的诈骗手法,这些手法越是复杂,力量就越强大。 像是兑换商的兑换诈骗,有时这种诈骗手法,就是利用古今中外的复杂货币汇率所构成的。而利用买卖商品的诈骗,大多是利用复杂的骗术,不然就是利用错综复杂的时间轴来骗人。 当然也有单纯易懂的诈骗手法,只是与手法成反比,采用这种手法的几乎都是口才一流的诈骗师。 罗伦斯好久不曾因为单纯的诈骗手法而如此惊讶了。 「呃……我不记得有几枚铜币,但只要用这样的方法,再稍微调整一下,装了五十七箱的铜币应该就会变成六十箱……吧。」 看见罗伦斯与赫萝都表现出极其惊讶的样子,寇尔一脸没自信地这么说。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就不怕穿帮了。」 「是呗。不过,这也太……唔。」 赫萝一脸懊恼地呻吟,还捏起寇尔的脸颊。 罗伦斯则是惊讶得连捏寇尔的精力都没有。 进口时只有五十七箱的铜币,出口时却变成六十箱;现在寇尔解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谜题。 这个谜题的答案,就是采用的排列方法的差别──看是在箱子里一列一列地整齐排列相同数量的铜币,还是交替排列铜币。 两种排列方式都能够恰好排满箱子,如果有人偷走了几枚铜币,也都能够立刻发现铜币被人抽走。 而且,只要以口头或文件表明「装满整箱的货币」,就不会被人发现。再说,把货币放进一定大小的箱子,再进行运送的方式,原本就是为了省去清点货币数量的麻烦,也是为了万一在运送途中有人抽走货币,能够立刻发现。所以只有领取箱子的买主,才会去注意箱子在哪个时间点、哪个场所装了多少枚货币。 运送途中,根本没有人会在意箱子里的货币数量。 为什么呢?因为关税是针对箱子的数量来徵收,运费也是依箱子数量而定。 「不过,其他人不会发现吗?」 「嗯?」 「咱承认寇尔小鬼很聪明,但世上有很多聪明的家伙。如果这么做了好几年,应该会有人发现这样的手法呗?」 负责运送铜币箱,并将其送到珍商行的船主拉古萨说过,他一年运送箱子好几次,好像已经连续运送了两年。 的确,如果连续运送了两年,或许会有一、两个人发现这手法,实际打开箱子偷看过。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 「珍商行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节省关税和运费,好让自己赚取额外的利润。不过,要证明珍商行利用这个手法赚取不法利益,必须有个条件。」 「嗯?」 「……啊!您是说明细吧?」 只要碰到必须动脑思考的事情,就是被赫萝捏著脸颊,寇尔也不在意。 寇尔露出笑脸迅速回答,旋即回过神来看著赫萝。 赫萝之所以加重捏寇尔脸颊的力道,是因为他说对了。 「没错。必须先看到出口和进口明细,才可能怀疑珍商行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法勾当。在世上流通的商品当中,有太多商品能套用这个手法,不可能随时抱著疑心,检查每一样商品吧。」 罗伦斯自认抱著小心谨慎的生活态度,却还是有这么多没留意到的地方。 他伸出手拿起一枚排在桌上的货币,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 一直在欺负寇尔的赫萝出声说道: 「这样咱们就找到威胁那家商行的武器了,是呗?」 赫萝双眼炯炯有神地说道。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泼赫萝冷水,最后判断隐瞒赫萝会带来反效果。 因为失望的感觉拖得越久,会变得越强烈。 「很遗憾地……」 听到罗伦斯这么切入话题,赫萝的笑脸僵住了。 「这个武器的威力可能太弱了。」 「为什么?」 比起带点怒意的不悦模样,赫萝此刻的表情更教人害怕。 但是,现在就是推翻方才的说法,也不能解决问题。 「减少三箱装满铜币的箱子,以逃避关税和运费来赚取利益。这样的行为如果传开来,珍商行可能要支付一些罚款,或是失去商誉。但是……」 「但是,这样的损失和狼骨带来的利益相差太大。就跟买这件衣服的道理一样呗?」 赫萝捏著自己的衣服这么说。 虽然露出不满的表情,但赫萝的模样还算镇静,或许她已经察觉到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珍商行只是抱著半好玩的心态在追查狼骨,这个武器的威力或许刚刚好吧。」 虽然赫萝一副感到不满的模样,但没有因为少了一样筹码而沮丧。 因为她还来不及沮丧,就发现解开铜币谜题的寇尔早就沮丧不已。 寇尔一定很期待自己的智慧能够帮上忙吧。 赫萝方才不停捏著寇尔的脸颊,现在又像个姊姊一样粗鲁地摸著寇尔的头。 「不过,这样就表示对方很重视这件事情。而且,比起出了这招才被对方轻松地摆了一道,这样还好一些呗。」 「没错。发现这招没用时,再使出下一招就好了啊。」 当然了,很多事情总是知易行难。 最好是掌握得到什么事件,能够让雷诺兹像重视狼骨一样重视,但要是那么容易就掌握得到,哪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奔波呢? 换个角度想,雷诺兹一定是在收集情报后,才掌握到狼骨的线索。所以,应该跟著雷诺兹的脚步收集情报吗? 在凯尔贝经营生意的雷诺兹都有办法得到线索,说不定基曼也知道一部分的情报内容。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能够确定他想要利用罗伦斯认识伊弗这一点,要求罗伦斯做些什么事。所以,罗伦斯应该能够要求基曼提供情报,以作为报酬。 现在镇上不知发生什么骚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与基曼搭上线,但罗伦斯并不在意花费这点时间等待。 他在意的问题是── 「就算我们准备思考下一招,但还是不知道伊弗什么时候会离开凯尔贝。从她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很想和这个城镇划清界线,早早地远走高飞。她这一走,就不知道几时才会回来。然后,如果雷诺兹得知伊弗打算离开,他会怎样?」 「很可能会立刻去找那只母狐狸。」 时间是永远的敌人。 罗伦斯正要发出呻吟声时,赫萝开了口: 「这么一来,只能想办法骗骗那只母狐狸。」 罗伦斯以视线反驳说:「你刚刚那么生气,现在还说这种话。」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时,罗伦斯也不得不考虑采用这种愚蠢的手段。 现实中,有很多一旦错失良机,就永远没办法到手的东西。 如果是关系到教会权威的重要物品,从一处黑暗消失到另一处黑暗的可能性更是大。 赫萝拨弄著寇尔的头发,罗伦斯则是拨弄著自己的下巴胡须,两人都思考著各种可能性。 从寇尔没有反抗赫萝这点来看,他想必也在思索些什么吧。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如意。 时间不断徒然流逝。赫萝似乎放弃了思考,她离开寇尔走到床边坐下,慢吞吞地掏出尾巴。 看见赫萝的举动后,罗伦斯看向寇尔,结果发现寇尔也正看著他。 寇尔投来彷佛在说「先休息一下吧」的眼神,脸上浮现苦笑,罗伦斯正准备点头回应时── 「唔。」 被罗伦斯和寇尔注目著的赫萝抬起头,把耳朵朝向走廊的方向。 为了捉弄罗伦斯,赫萝总是能够正确地分辨在房外走动的脚步声。 赫萝的好耳力立刻得到了证实。 「罗伦斯先生。克拉福.罗伦斯先生。」 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传来呼唤罗伦斯名字的声音。 罗伦斯听出是旅馆老板的声音,不禁纳闷他为何要特地前来客房。 在三人互相使眼色之前,寇尔已经迅速站起身子,跑向房门。 他已经预付了住宿费,也不记得有打破过向旅馆借来的杯盘。 罗伦斯这么想时,看见有点驼背的旅馆老板站在打开的门外,慌张不已地四处张望著。 「喔!原来您没出去啊。」 「是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喔,是这样子的,方才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您。」 「给我?」 旅馆老板到底特地送来了什么?罗伦斯正纳闷时,看见旅馆老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罗伦斯打开收下的信一看,看见整齐的字迹写著: 「速至里东旅馆……想讨论石雕像事宜。细节交给旅馆的……老板处理?」 罗伦斯喃喃说出信件内容后,抬头一看,发现旅馆老板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中的信纸上。 然后,在与罗伦斯四目相交的瞬间,旅馆老板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喔,是这么回事啊。我马上去准备。请问是安排一位就行了吗?」 虽然不明白旅馆老板的意思,但罗伦斯再次让视线落在信纸上,把信件内容继续看完。 罗伦斯看见最后一行写著「单独前来」。 「我明白了。请您稍候一会儿,我这就火速去安排马车。」 「啊……喔。」 罗伦斯给了如此少根筋的回答,旅馆老板听了却立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跑开。 「怎么回事吶?」 「不知道,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这家旅馆是伊弗介绍的。」 罗伦斯回到桌子旁,把信件放在桌上后喃喃念著。 赫萝似乎以为罗伦斯一定会把信件送到她手上,所以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走下床。 「伊弗可能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吧,搞得这么神秘。」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赫萝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信纸,一副像在鉴定可疑物品似的模样,皱起鼻头嗅著信纸的味道。 看见赫萝用力蹙紧眉头,罗伦斯知道这信肯定是伊弗写的。 「我会好好骗她的。」 「大笨驴。」 说罢,赫萝重复一遍说: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这次罗伦斯没有再开玩笑。 「如果她打算害我,应该还有很多门路才对。而且,她会这么做,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吧。」 「……」 赫萝看似不满地闭上嘴巴,甩动著尾巴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可能是担心伊弗会再陷害罗伦斯,也可能是觉得罗伦斯不可靠。 不管她怎么想,因为信上已经写著「单独前来」,所以罗伦斯打算独自赴约。 如果罗伦斯先怀疑起伊弗,伊弗一定会更怀疑他。 不过,罗伦斯担心著要是这么告诉赫萝,赫萝可能会不开心。 就在罗伦斯苦恼著不知道该说什么时,救星出现了。 这个救星就是一直静静观察事态演变的寇尔。 「没事的,赫萝小姐。罗伦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会保护您。」 听到寇尔这奋不顾身的玩笑话,还有谁能够忍住不笑。 赫萝先是瞪大眼睛,跟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罗伦斯小了一轮的寇尔居然做出如此贴心的举动,这教贤狼赫萝怎么任性得起来。 笑过一阵后,赫萝轻轻叹了口气,叉起腰说: 「汝也听到了呗。咱会在寇尔小鬼的保护下,等汝回来。」 罗伦斯向寇尔使了个眼色。 看见寇尔展露笑脸回应自己,罗伦斯只能心存感谢。 「我去去就回。如果有可疑家伙来敲门,千万不要开门啊,因为对方可能是只狼。」 听到罗伦斯开的玩笑,赫萝一副彷佛在说「愚蠢至极」似的模样,还哼了一声。 「反正,如果没有传来好消息,咱不敢保证还能够继续保持人类的模样。」 听到赫萝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发言,罗伦斯没能做出回应。 因为旅馆老板已经前来呼唤罗伦斯了。不知是欠了伊弗多少人情,旅馆老板似乎真的火速安排好了马车。 「那么,详细情形就请您询问马夫。」 照这样子看来,里东旅馆是不是真的旅馆都教人怀疑。里东旅馆一定只是暗指某处住家。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跟在旅馆老板后头走去。 决定带著寇尔一起旅行是对的。 罗伦斯一边回想寇尔说出那句玩笑话的表情,一边在心中念了这么一句。 走出旅馆后门后,没有看见涂得全黑的马车,只有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等候著罗伦斯。即便如此,旅馆老板还是给了罗伦斯一件外套,要他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 罗伦斯明白伊弗想要私底下与他见面,但不明白伊弗怎么能够对旅馆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力。 就算旅馆老板欠过她什么人情,这样的影响力也未免太夸张了。 没多久后,马车抵达被称为里东旅馆的建筑物,这时罗伦斯心中的疑虑变得越来越强烈。 马车经过只要一个失误就会卡住不动的小巷子,来到一个彷佛会看见鞋匠或桶匠不畏寒风在屋檐下大展身手似的地带。就像伊弗带罗伦斯去过的藏身处一样,这区段的建筑物外观也显得老旧泛黑,看得出来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 建筑物对面有间可能是服饰店的工作坊,那儿有三人正忙著同心协力裁断一大块皮革。 贵族厌恶一切的劳动工作。 以区段来说,这里并非上流社会人们居住的地方。 而且,自从来到这个工匠区后,罗伦斯一直感觉得到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因为只有熟面孔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所以三人理所当然会投来讶异的眼光。但是,三人投来的,是带有不同情绪的眼光。 如果要以言语来形容,那正是监视般的眼光。 「我带客人来了。」 驾驶马车,戴著罗伦斯前来的马夫一抵达建筑物前方,随即拿起拐杖敲门。 虽然马夫率直的表现让罗伦斯感到惊讶,但他发现马夫的敲门方式有些奇怪,心想可能是种暗号。 过没多久,有名男子打开大门探出头来。男子的面孔并不陌生。 他是在三角洲上与伊弗一起行动的四名男子之中,目光不太正派的年轻男子之一。 「进来。」 然后,跟上次一样,男子一边打量著罗伦斯,一边简短地说道,跟著把头缩进屋内。 就快被卷入大事件了──虽然罗伦斯挥不去这样的直觉,但就算察觉到这点,也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这种时候多害怕只是多吃亏而已。所以,罗伦斯拿出身为商人的好奇心武装自己。 向沉默寡言的马夫道一声谢后,罗伦斯走下马车,一副不畏惧的模样,伸手准备推门。 虽然大门显得破烂不堪,很适合放在就快变成废墟的住家上,但使用的木材质感不差,特别是推开大门时,木门也不会嘎吱作响。 罗伦斯推开大门、走进屋内后,看见方才探出头来的男子背靠著墙壁,正在看他。 不管到什么地方送货,商人都必须面带笑容。 罗伦斯笑容可掬地回应后,腰上大剌剌挂著长剑的男子指向走廊最里面,接著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墙壁一半是石造、一半是木造,地上没有铺地板,只是踏平的土壤。 这栋房子可能曾经是工匠的工作坊。 罗伦斯发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朝向屋内走去时,嗅到了这个季节光是闻到那味道,就能够放松心情的木头燃烧味。 罗伦斯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一看,发现里头呈现工作间兼客厅的格局。不过,现在这里似乎只被当作仓库使用,里头堆放了木箱和桶子,没有什么生活感。 房间的左侧有一座壁炉,壁炉四周勉强比较像是人们可以生活的空间。 「有没有吓一跳?」 坐在暖炉前方的椅子上取暖,阅读著羊皮纸束的伊弗抬起头问道。 说伊弗像是阅读人民陈情书的女贵族,还有那么几分像。不过,当伊弗回过头时,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因为他看见伊弗红肿的左嘴角。 「很冷耶,快关上门。不过,门不会锁上喔。」 罗伦斯花了点时间,才理解伊弗是在开玩笑。 伊弗再怎样也不可能是跌倒撞伤嘴角,所以应该是被人殴打的。 「抱歉啊,突然把你叫来。」 「……不会。能被美女叫来秘密的小窝,是我的荣幸。」 面带笑容开玩笑时,就表示这个玩笑话不好笑。 一脸正经地开玩笑时则恰恰相反。 「秘密的小窝啊……总之,先坐下来吧。不过很遗憾地,这回我不提供餐饮服务了。」 伊弗说著比了一下空椅子,在罗伦斯坐下前,她已经把视线拉回羊皮纸上。 「虽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我认为,你若是想把这里当作狗窝,好像还不够温暖呢。」 伊弗把左手倚在桌子上,保持面向壁炉的姿势,一直看著手边的羊皮纸。 她没有回应罗伦斯的话语。 「不过,这样夏天很凉爽,应该不错吧。」 「现在是冬天耶。」 听到伊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句,罗伦斯笑容可掬地说: 「那更好啊。出去外面的时候,会觉得很暖和。」 这时伊弗总算抬起了头。 虽然嘴角的伤看起来很痛,但伊弗的眼角似乎愉快地浮现笑意。 「呵呵,一点也没错。我还真想赶快出去。」 「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 想到男子八成在门外偷听,罗伦斯便没有直接说出:「你被关在这里吗?」 伊弗叹了口气,然后把羊皮纸束放在桌上,开口说: 「如果是你,也会把重要武器藏起来,好在紧要关头使用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伊弗身为前贵族,又是个连精明的商业公会干部基曼也会表示敬意的存在。这样的她对凯尔贝的地主们而言,或许真的是张王牌。 罗伦斯以视线扫过桌上的老旧羊皮纸,根据文章的编排位置以及固定的句型,看出那是土地交易的文件。 也就是说,伊弗被关在这里,独自进行作战会议。 「不过,我会被关在这个有人佩带长剑监视、房门上锁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受到这个合约连累。我会叫你来,更不是为了邀你跟我一起冒险。」 这句话──是在以木材与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曾经邀罗伦斯合作极度危险交易的伊弗才会开的玩笑。 僵住笑脸的罗伦斯不是在演戏。 「不过,幸好被抓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不能张大嘴巴咬面包了。」 罗伦斯知道愉快的闲聊时间结束,即将切入正式的商谈。 伊弗话中的意思很简单。 她的意思是殴打她左脸颊的人,也会殴打她的右脸颊。 「我叫你来只有一个原因,镇上不是发生骚动吗?」 「是啊……好像是这边的渔夫船只在南边靠了岸。」 「没错,这时机真是巧得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我们才刚刚离开三角洲回到这边,就传来了这个消息。凯尔贝只要隔了一条河,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城镇。镇上要是发生什么骚动,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渡船会跟著停驶。在镇上大家都认得我们,所以骚动明明才刚刚发生,我们却已经搭不了船。我们派去收集情报的那些密探虽然顺利到了南边,但还是来不及赶回来。」 虽然罗伦斯是一个城镇接著一个城镇不断旅行的旅行商人,所以不会遇到争夺地盘的问题,但还是能够理解争夺地盘会造成什么状况。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把他叫来,又说这些话的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目的有多重要。 虽然商人的直觉告诉罗伦斯,这应该不至于重要到必须挺直背脊面对的地步,但是── 「凭你敏锐的观察力,应该已经猜出我的目的了吧?我需要你所知道的情报。你一定是待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待到渡船停驶前一刻才离开的,应该有听到些什么情报吧?」 从伊弗的口吻听来,她像是早就知道罗伦斯去过洋行一样。 不过,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因为伊弗本来就知道罗伦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所以她要猜出罗伦斯去过洋行并不难。 然而,在这个状况下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当然会怀疑把伊弗关在这里的那些家伙,有可能派出了手下监视自己。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伊弗故意要让罗伦斯这么想的陷阱。 「只听到一些而已。」 「那也没关系。」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桌上的羊皮纸,目的是为了思考要隐瞒伊弗多少情报。 然而在几秒钟后,当罗伦斯再抬起头时,已经毫无隐瞒地说: 「南边商行的船只拖走了属于这边的船只。虽然不知道船上载了什么货,但听说是要以长剑护卫,而且值得送进教会的东西。」 虽然罗伦斯没有要求回报,就一五一十地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情报,但并非没有任何意图。 「……你说的是谣言吗?」 「我的旅伴好像经过了教会附近。」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吐了一大口气,跟著闭起眼睛,抬头面向天花板。 然后,她立刻挺起身子,睁开眼睛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 罗伦斯没有说谎是正确的选择。 对于罗伦斯口中的一丁点情报,伊弗可没有那种闲工夫打心理战。 「幸好你不是个吝啬的小人物。」 「如果我是个大人物,就不会满不在乎地被人叫来这里。」 「说得也是。不过,世上有很多大人物无法通行的小路。」 对伊弗而言,向罗伦斯打听镇上发生的事,应该是没什么胜算的赌注。 就算罗伦斯真的一直待在洋行,也不见得一定能够得到情报。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避人耳目地把罗伦斯叫来这里,无疑是另有目的。 对于这个目的,罗伦斯原本只是抱著模糊的猜测,但听到伊弗的话语后,他大致描出了那个轮廓。 「你要我走小路?」 「你在凯尔贝算是拥有特异立场的人。你跟这个城镇根本没什么交流,却能够与这个城镇的人最想有所交流的对象愉快地对话。」 伊弗莞尔一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脑中闪过基曼听到他认识伊弗时的表情。 「当然了,我不会让你做白工。这件事情是把我关在这里、肚子大到会卡在小路上的家伙要我提出来的。」 伊弗拿起一张羊皮纸挥了挥。 那是一张签了名,也盖过章的合约。 以旧字体签订的合约,记载著关于凯尔贝三角洲的事情。 「很遗憾地,我拥有的金钱财物都稍嫌不足,但还是握有人脉和权力。在生意上,能够带给你很大的助力。」 「束缚力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收起脸上装出来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 「……也会有。」 然后,伊弗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又看了看手掌确认有没有沾到血。 「你都不问我怎么会受伤啊?」 「你怎么会受伤呢?」 听到罗伦斯立刻反问道,伊弗晃动著肩膀笑笑,然后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掩住嘴巴。 伊弗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但这样反而让人为她心疼。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会想要找你做这件事,不只是因为你的立场最合适。」 「不过,让我去冒险,也不会害得你站不稳双脚。」 两人此刻不是在闲聊。 只有在愿意免费为对方冒险的时候,才能够放下戒心。 「我乘隙攻击跟你完美防守,并非同样困难的动作。」 「是啊。因为经常跟我的旅伴互动,所以我切身了解这点。」 罗伦斯知道自己一味地防守,早晚会输给伊弗。 她点了点头,然后露出正经的表情说: 「我想八九不离十了吧,我们这边的渔夫应该是抓到了一角鲸。」 「一……」 罗伦斯就快说出「一角鲸」时,慌张地转身看向后方的房门。 「那家伙不是负责偷听人家说话这种小事的角色。把我关在这里的家伙虽然这么对待我,但其实很怕我会不顾一切地闹起别扭。」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伊弗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就算怀疑也无济于事。 他点了点头,然后重新面向前方,再次询问: 「一角鲸,就是那个吃了会长生不老的生物?」 「没错,就是头上长了一支角的海兽。吃下一角鲸的生肉,能够长生不老,把它的角磨成粉喝下去,还能够治愈万病。」 罗伦斯一直相信这是一种迷信,而伊弗的口吻当然也不像把这种话当真。 「我听说一角鲸这种生物,如果没有待在像冰块一样冷的环境里就会死掉,有可能来到这么偏南的地方吗?」 「照船夫所说,北方海域要是起暴风狂浪,那边的鱼或生物有时候也会被冲到这里来。不过,我也不曾听过一角鲸被冲到这里来。一般会交易的,大多是把鹿角或鹿骨说成是一角鲸骨头的东西。」 在各地的传言中,都听得到能够长生不老、或治愈万病的灵丹秘药。 而且,这种东西越是在异教徒之地上找到,正教徒们就越相信其功效。 人们会希望自己死后能前往没有衰老病痛,只有安定幸福的世界,就证明了这个世界并非充斥著安定和幸福。同样的道理,至少在教会宣扬教诲的地方,一定找不到长生不老的药。 像是游走各地,也见闻过各处商品或商谈的商人与旅人,以及经常与死亡和衰老为伍的佣兵们,当然都知道这些灵丹秘药全是冒牌货,是一种迷信。 然而,就是有些家伙不知道。 被土地束缚,没踏出领土过的贵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是活生生的一角鲸,想必各地的贵族都会抱著钜款赶来购买吧。 「不过……这么说来,该不会……」 「没错。如你所料,要是得到一角鲸,北边的家伙们就能够上演一场巨大的逆转戏码。」 听到事态的严重性,罗伦斯不知道自己一瞬间缩起身子,还误以为椅脚断了。 怎么看也知道凯尔贝南、北两地的关系欠佳,而现在镇上抓到了能够瞬间逆转局势的东西。 要发生战争了。 罗伦斯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南边那些家伙说什么也想要控制住北边。如果双方的立场对等了,他们会很伤脑筋的。我们这方如果得到一角鲸,把卖掉一角鲸的钱拿来还债,他们还得找我们钱呢;或者是,我们也可以抱著不惜一战的觉悟,找来某处的领主当作靠山。如此一来,他们当然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们得到一角鲸。他们只要抢走一角鲸再卖掉,就能够一石二鸟。那金额很吓人呢。」 一角鲸之所以会被送进教会,想必是为了多少形成一些牵制力,以免北凯尔贝诉诸武力。 如果北凯尔贝攻进教会,那等于是在向教会宣战。 「如何?你不觉得如果穿过了这条小路,可以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吗?」 伊弗说的一点也没错。 罗伦斯是罗恩商业公会会员,而伊弗一定是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他的这个身分。 凯尔贝南、北两地的人们可说关系相当恶劣。 而在此地,能够与伊弗有所交流、在镇上又不会引人注意的罗伦斯,无疑是个稀有的存在。 因此,他或许是个最适合当密探的人选。 但是,有件事情罗伦斯只字未提。 他已经告诉了基曼自己认识伊弗。 「如何?你愿意做吗?不对……」 伊弗刻意地甩了甩头,再度直视罗伦斯说: 「你要什么回报,才愿意做呢?」 这无疑是要罗伦斯去做背叛公会的行为。 伊弗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且她一定也知道对南方人而言,商业公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伊弗明明知情,还提出这样的提议。 那是因为伊弗有自信无论罗伦斯要求什么回报,只要是罗伦斯张开双手抱得住的东西,她都有办法让罗伦斯如愿。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件事情确实牵涉到足以让伊弗有这般自信的庞大利益。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伊弗沉默地摇了摇头。 罗伦斯如果拒绝了伊弗要他当密探的请求,就算伊弗当场视他为敌,也不足为奇。 不对。不管状况如何演变,罗伦斯都应该抱著可能被视为敌人的想法来应对。 这么一来,他绝对不能够犹豫。 他一犹豫,就表示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这样的密探哪还有什么信用可言。 然而,罗伦斯感到犹豫。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可以利用这件事情。 如果告诉基曼这件事情,基曼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变成基曼的走狗,能够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呢? 非同寻常的莫大利益在天秤两端不停堆高,不肯轻易倾向某一端。 商人当然会思考损益。 不,应该说除了损益之外,商人还能思考什么? 「上次是提到狼骨吧?」 伊弗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识破了罗伦斯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个当作交涉条件。 「我想你们的直觉敏锐,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雷诺兹是认真的了吧?还有,那家伙想要得到我的协助。」 伊弗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如他们所料,雷诺兹果然是认真在寻找狼骨,而伊弗也知道这件事情。 照这情形看来,伊弗可能也已经猜出雷诺兹想与什么对象牵上线。 「……你知道这状况,还帮我们写了介绍信?」 「生气了啊?」 「怎么会,我很高兴我们猜对了。」 伊弗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拿起两根木柴丢进暖炉里再坐回椅子上。 「北边很少有人能够烧木柴取暖,几乎都是烧泥炭。」 「不过,听说这边比较多人会施舍给穷人。」 「咯咯。如果是那小鬼,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吧。」 罗伦斯真想看看伊弗的手掌心流了多少汗。 虽然伊弗的表情不断变化,但罗伦斯当然看得出她都没有说出真心话。 「如何啊?这应该不是太差的提议吧。」 「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 然而,恶魔总是先提供强大的能力,再换走人类的性命。 罗伦斯如果接受这个提议,肯定会造成公会的利益损失。 不仅如此,如果事情穿了帮,罗伦斯不是被公会放逐,就是必须接受制裁。 虽然赫萝说没什么好担心,但基曼突然改变态度时的冷漠表情,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罗伦斯的脑海里。 不用说是失去商人身分,就是说罗伦斯还可能失去性命也不夸张。 「你见过基曼了啊?」 罗伦斯的脸上没有惊讶,但不是因为他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这是因为伊弗的话语太过准确,让他惊讶得连表现情绪都忘了。 「你去洋行收集情报,交谈中一定会提到我的名字吧。我都能够想像出那家伙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有什么反应了。」 伊弗一副纯粹感到开心的模样说道,就好像聊起旧日结识的老友一样。 还是说,对伊弗而言,就连基曼也只是一般程度的对手?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对,不可能。」 「是啊……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商人。」 「的确是。每家公会里都会有天赋过人的家伙,那家伙就是其中一人。」 伊弗用著活泼生动的口吻这么说。 「基曼先生怎么了吗?」 「你还是别逞强吧。那家伙执拗地想要害我,你一定被他狠狠威胁过吧?」 伊弗眯起眼睛问道,那眼神就像在染上银色的冰之森林出没的狼一样。 「……是啊。」 「不过,那家伙确实是个狠角色。我也好几次被他害得烫伤了嘴。」 伊弗凝视著桌面,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越难笑的回忆,越容易勾起笑意。 不过,伊弗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回忆之中。 「欸。」 「什么事呢?」 伊弗爽快地说: 「你要不要乾脆脱离公会啊?」 在感到惊讶之前,罗伦斯便觉得这句话愚蠢极了。 「脱离公会的商人还能去哪里?」 公会拥有广大的商业网、无数的特权、知名度,以及这些优势所伴随的各种利益。 还有,公会能够带给人们同伴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安心感。 踏出公会的庇护伞外,就跟某天突然破产没什么两样。 「你可以到我这儿。」 伊弗一边用手指拨动羊皮纸角,一边喃喃说道。 「到你那儿?」 「嗯,你可以到我这儿。」 罗伦斯脑中闪过雷诺兹说的「波伦商行」四字。 难道波伦商行真的存在? 这时,伊弗忽然看向远方,指著自己的嘴角开口说: 「我会被关在这里,是弄伤我嘴角的家伙下的命令。」 伊弗指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和赫萝的手指有些不同。 那是细长白皙,但显得有力的女子手指。 罗伦斯抱定决心,要学船夫用铅块塞住耳朵,以免被人鱼歌声蛊惑。 「那家伙是签订这张三角洲合约的地主的孙子。他虽然小我两岁,但有著不输给我的敏感神经,以及对金钱的强烈执著。还有,他对我似乎也一样有著强烈的执著。」 伊弗露出自嘲的笑容。 罗伦斯不禁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家伙梦想著离开这个城镇。他一脸认真地说要得到一角鲸,然后带著这个资金当本钱,南下设一个大商行。他还用打了我嘴角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愤慨地说:『如果跟你联手合作,一定能比我家的那些老头还要成功。』」 说到这里,伊弗停了一会儿,罗伦斯知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以掩饰自己差点轻笑了出来。 不过,伊弗吞下的笑容在她的意愿下化成了真实的情绪呈在脸上。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背叛他,怎么说得过去呢?」 伊弗说出惊人的发言。 她之所以想要说服罗伦斯,原本是要罗伦斯背叛公会,然后收集有关一角鲸的情报。 这么做是为了让地主们重新拿回在凯尔贝的主导权。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对伊弗直接下令的地主儿子企图得到一角鲸,然后舍弃凯尔贝南下。 而现在,伊弗企图背叛这个地主儿子。 她在罗伦斯面前说出这样的企图。 用她那已经背叛地主儿子的嘴巴亲口说出。 「基曼应该会想利用我才对。」 罗伦斯的思绪跟不上伊弗的话语。 伊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太沉重,使得罗伦斯来不及切换思绪。 「因为基曼知道那个浪荡子爱我爱到无法自拔。而他应该是想透过我设计那个浪荡子。」 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蒙住眼睛上战场一样。 伊弗用罗伦斯不知道的情报、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还有他甚至无法判断真伪的情报,画出了一张图。 就算做了说明,罗伦斯也看不懂这张图。 他怎么可能会懂。 「基曼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打击地主们,让他们无法东山再起。我想基曼八成打算跟他们签订让渡一角鲸的合约,然后换取土地权。到时候基曼得到了土地权状,儿子则带著一角鲸逃跑。你一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不过,你想想我如果亲口跟那个浪荡子这么说,他会怎样?所谓正常交易总会怎样呢?」 为了不让观众窒息,伊弗提出了观众也能够回答的问题。 「总会败给爱情。」 或许是罗伦斯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关系吧,总之伊弗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能够理解基曼想要这么做的理由。老人家厌恶见到变化。就算是有所改变会比较好的状况,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那股魄力去改变这个长年不变的环境。无论是北边或南边都一样。还有,两边的年轻一辈也都一样感到愤慨。基曼现在一定拚命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够刷新凯尔贝这个在微妙平衡下运作的城镇,并且赢过其他公会或商行,让自己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伶俐地、合理地,并且以个人利益为优先地,思考要如何利用什么对象。」 「或许你也在思考怎么利用基曼画出来的这张图,对我设下陷阱。」 罗伦斯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伊弗朝向罗伦斯摊开一只手掌心,做出投降的姿势。 罗伦斯当然知道伊弗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 「你说的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无从确认起。在这种时候,你认为我会凭著什么做出判断?」 把罗姆河流域视为自己地盘的狼,看似开心地笑著回答说: 「过去的经验。」 「毕竟我曾经被骗了一次。」 「你说的没错。不过,以前的商人有句话说得很好。」 看见伊弗扬起嘴角,罗伦斯不禁怀疑,嘴角底下怎么会没露出尖牙。 「就当作被骗,先上船再说。」 说罢,伊弗咯咯笑个不停。 那模样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她是真的醉了。 这是个像是在一张错视图当中,还有另一张错视图似的诡异局势。 罗伦斯下定决心,站起身子。 他告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危险罢了。 「你的答案是『不』,没错吧?」 明明才刚结束让人醉得都快站不稳的对话,伊弗的声音却像寒冬里的河水一样冰霜。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罗伦斯才感觉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基曼应该会要求你提供协助。因为你的立场非常方便。对了……」 伊弗一边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一边继续说: 「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很想利用我的人脉。只要我愿意配合,他一定会在我耳边轻声说出想要交易的对象。你们不是在追查狼骨吗?」 伊弗.波伦──好一个曾为贵族的女商人。 罗伦斯在下意识中,已经握住缠在腰上的小刀。 「如果你以为我手无寸铁,那就大错特错了。」 伊弗收起了笑容。 虽说在门外监视的男子没有在偷听,但腰上可是挂著长剑。男子总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找来的小混混。 而且,械斗不是商人应该做的事情。 罗伦斯缓缓松开握住小刀的手,然后行了一个礼,转身背对伊弗走了出去。 当罗伦斯握住门把,准备开门的瞬间,传来了伊弗的话语: 「你会后悔的。」 伊弗与基曼说了一样的话。 罗伦斯咬紧牙根,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负责监视的男子依旧闭著眼睛,背靠著墙壁。 在他沉默地与男子擦身而过时,罗伦斯朝向男子一看,发现他腰上的长剑已经解开剑扣,随时准备拔出长剑。 「别把事情说出去啊。」 然后,男子这么喃喃说了一句。 别说回答,罗伦斯连点个头都没有,但并非因为不用多说他也知道不能把事情说出去。 而是他根本没办法把事情说出去。 早在好几年前,罗伦斯就自认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旅行商人,对于自己在世上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也早已有所理解。 明明这样,他却偷看到了。那是令人噤若寒蝉的结构,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些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金额在下赌注。 他们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罗伦斯脑中挥之不去。 他打开玄关门一看,发现有辆为他准备的马车等候著。 「先生,请上车。」 马夫后方的三名工匠依旧忙著裁剪皮革。 罗伦斯早就发现了。 三名工匠其实是在监视。 罗伦斯收下马夫递出的外套,一边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一边坐进马车。 伊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出她的盘算,不可能就这么放过罗伦斯。罗伦斯自问:「应该向基曼要求庇护吗?」 或者也可以选择立刻逃出凯尔贝。 应该尽速逃离行情不明的市场,不要进行任何交易才对。 罗伦斯陷在沉思之中,当他发觉时,马车已经抵达了旅馆后门。 他僵硬地向马夫道过谢,从后门走进旅馆后,深深叹了口气。 可能是听到开关后门的声音,旅馆老板来到了后门,于是罗伦斯把外套还给了他。或许是罗伦斯的脸色太难看,旅馆老板贴心地劝罗伦斯喝些东西,但罗伦斯拒绝了他,直接走回房间。 上上策就是在被基曼发现这里之前──或是在他认真起来之前,赶紧逃离。 这么一来,就会失去有关狼骨的线索。 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珍商行是认真在追查狼骨,所以可以前往其他城镇,再以珍商行为中心收集情报。 罗伦斯伸手握住门把,打开房门。 在暴风雨慢慢逼近的此刻,应该先守住自己乘坐的小船。 不管是技巧再好的画家,一定都无法画出罗伦斯下一刻的表情。 「汝啊,有人送这东西来。」 赫萝高举手中的羊皮纸,让它朝向罗伦斯。羊皮纸上盖了罗伦斯一眼就能认出的印章。 那是罗恩商业公会的公会印。 要说那鲜红色的蜡印看起来就像恶魔的签名,一点也不夸张。 明明口渴到不行,罗伦斯却拚命地想要吞口水。 公会早就知道罗伦斯投宿在哪家旅馆了。 基曼是认真的。 还有,伊弗说的话也是真的。 整件事情在罗伦斯背后悄悄进行著。 巨大的齿轮早已发出嘎吱声响,转动了起来。 待续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 如标题所示,这次的作品分成上、下两集,而这本是上集。 大家可能会纳闷为什么要分成上、下两集,但我怕光是解释原因,就够我写成一本书,所以还是解释重点就好。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没办法从故事大纲估计一共会写出多少页数。 我自认只写下必要的内容,无奈页数却一直爆增。 虽然我备尝艰苦地删除页数,一度完成了原稿,但因为内容偏多,加上感觉有点乱七八糟的,所以决定分成上、下两集,然后针对下集进行修改。 所以,也就促成了连续两个月出刊的美妙纪录……才怪。下集可能要隔一小段时间才会出刊,还请大家耐心等候。 罗伦斯在下集里的表现应该会很帅气。 至少在故事大纲上是这样没错! 对了,在这里跟大家报告一下,我上次吃了一种非常罕见的食物。 那就是──亚洲黑熊背部的生肥肉。 那家店老板的打猎功夫一流,他在冲绳猎琉球山猪、在奈良猎鹿,然后把猎物抓到店里,料理给客人吃。啊,我说猎鹿是骗大家的,不过听说老板真的会猎山猪喔。 好了,把话题拉回亚洲黑熊背部的肥肉。 还没吃过亚洲黑熊的背部肥肉之前,人家告诉我吃起就像马鬃一样地滑顺,实际吃的感觉,很像不带咸味的奶油。一放进嘴巴,背部肥肉立刻在嘴里融化,那味道完全没有腥味,还带著淡淡的油脂鲜味,而且背部肥肉没有筋,所以真的很像在吃奶油。 那家店位在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小巷子里,店门口放了折叠椅,还把装了啤酒的冰箱当成餐桌来使用。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在如此充满纯朴味的环境下,吃了亚洲黑熊的背部肥肉,所以吃起来感觉别好吃。 写著写著,突然觉得好想吃烧肉,晚上去吃好了。 我看篇幅也够了,就写到这里吧。 那么,我们下集再见了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39853.jpg) ![](./插图/139854.jpg) ![](./插图/139855.jpg) ![](./插图/139856.jpg) ![](./插图/139857.jpg) ![](./插图/139858.jpg) ![](./插图/139859.jpg) ![](./插图/139860.jpg) ![](./插图/139861.jpg) ![](./插图/139862.jpg) ![](./插图/139863.jpg) ![](./插图/139864.jpg) ![](./插图/139865.jpg)